外篇 絕交 第五節

事後我怎麼也想不明白,老舅為什麼要一個人去面對「東霸天」的二百人,就在我們那條街口上,而不是三角地。

臨出門,老舅把臉颳得乾乾淨淨,還擦了雪花膏,整齊的頭髮像是抹了頭油。我也跟著挖了一指頭雪花膏擦在臉上,香得嗆人,他卻把雪花膏連瓶子送給了我。這真讓我喜出望外,便張羅著替他刷衣服。

老舅有兩件最好的將校呢軍上衣,一件毀在「割袍斷義」上,這是另一件。他說你沒幹過,不知道怎麼弄,便自己動手,用豬鬃刷子一點一點地刷乾淨上面的塵土,又燒了個熨斗,對我說,你看看屋裡還有什麼東西喜歡?我說我就喜歡你這件衣服。他沒說話。

突然衝進來個女人,說有五百多人都在三角地等你,「東霸天」卻帶著他的人來到了街口上,要不要我去把人調過來?

老舅對我說:你就讓她呆在這屋裡別出去,給我看住了她。然後他一個人走了。

那女人長得挺好看,就是嘴碎,一個勁地講「東霸天」不是你老舅的對手,他們來多少人也是小菜一碟……。

我猛地想起一件事,把汗都驚了下來,拔腿就往外跑,臨出門卻沒忘記把那女人鎖在屋裡。老舅的話不能違背。

衚衕口擠著成堆的人,卻都不敢走到街上去。我擠過人群,望見了街口上的情景。

冬天的太陽很低,中午依然很低,把人影拉得長長的。老舅迎著陽光,只有一個人,對面是一大群人,領頭的「東霸天」是個矮子,粗壯得很。

我要衝上去,卻被一個多管閑事的鄰居硬生生拉住了,因為,我手上正拿著家裡的切菜刀——老舅的那把刀上次讓我把刃給磨平了。

遠遠的,我望見老舅把刀亮了出來,斜斜地放在身側,陽光在上邊照出一塊耀眼的白斑。對面想必是一批老派的流氓,手臂一舉,便是一片斧子把的森林。

我掙脫不開那人的手,急火上升,便像是聾了,聽不到喊殺聲,又像是瞎了,看不到色彩,眼前的一切都成了會活動的黑白照片。

「東霸天」倒下了,又爬起來,老舅也倒下了,也爬起來。我在學校中見過二百人的團體操,那是多大的陣仗心中清楚,何況他們每一個人手中都緊握著「兇器」。人群交錯的一瞬,我還能看到老舅,他手中的菜刀舞得賽過風車。

擠在衚衕口觀戰的男人們,一個個鐵青著臉,但那個多事的鄰居依然緊緊抓住我的手臂不放,我在他的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殺呀!」

突然一陣暴喊聲振屋瓦,讓我終於能夠聽到聲音。只見老黃沖了出來。他左手是削皮的彎刀,右手是釘鞋的鐵拐,一下子把「東霸天」的包圍打開一個口子。我又一次望見了老舅,他一條腿跪在地上,菜刀仍在手中,只是胡亂地揮著,沒有目標,鮮血遮住了他的面目,染紅了半截衣裳。

一個小子輪起斧子把,狠狠地打在老舅的背上,他終於撲倒在地。這時,老黃的鐵拐也到了,只一下子便把那人打翻……。

人群又合成一個圓圈,擋住了我的視線。我衝上去,真的沖了上去,手中是我家的切菜刀,但它能不能砍人我不知道,因為,我們家很少有肉給它積累經驗。

人群又散開來,是真的散了,一下子沒了蹤影。此時,街上出現一大群民警,赤手空拳,但他們都穿著藍色的警服。

藍色的人群也圍成了一個圓圈,散開來時,老黃像死狗樣的,被民警拉住腳脖子,拖走了,只剩下老舅一個人,倒在街心,兀自在那裡流血。

沒有人敢近前,民警嚴厲的目光,止住了所有想上前的人,而民警的大手,打落了我手中的菜刀,把我的雙臂反剪在背後,押往派出所。

我不能讓老舅這麼流血而死,我撕,我咬,我踢,我打……。

我最後一眼向老舅望去時,遠遠地望見一個女人,不是我娘,是個非常年輕的女人,是楊二姑,她衝破民警的攔阻,撲向我老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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