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的榮譽 第五節

當天晚上,我依舊坐在馬路牙子上,誰也不看,眼睛空空的,卻又什麼都印在心裡。

明天下午在道口有一場決鬥,這消息已經傳遍各家各戶,人們在我身邊走來走去,留意著我的神情,奇怪我為什麼安穩地坐在那裡,不去四處張羅助陣的人手。

賣冰棍兒的過來了,聲嘶力竭地呦喝著最後幾根剩貨。一個鄰家男人叫住他,買了兩根,讓孩子給我送過來一根。香精、糖精與自來水凍成的冰棍兒,已然攤軟在包裝紙上,但挺甜。

我把冰棍含在嘴裡,依舊是兩眼空空。

這一天,整條街的人都睡得很晚,聚在街邊悄悄地說話。反倒是我早早地回去睡了,睡得極香。

我的父母裝作不知道這件事,但早飯給我攤了兩個雞蛋,母親特意烙了兩張白麵餅,讓我一個人吃。

午飯時,我家門前聚集了許多男人,來來往往的,端著飯碗;孩子們蹦蹦跳跳地唱著古老的歌謠,都與道口內外一百多年的爭鬥有關。中午我沒吃太多,動手時,吃得太飽喘不上氣來。

膠鞋的鞋帶糟爛了,我換上一根麻繩,兜著鞋底紮緊,再噴上兩口水;我又找了條厚布長褲換下短褲,穿短褲容易被對方抓住褲口,長褲的褲腳也用麻繩扎住,輕快利落如同「鼓上蚤」。

家裡的菜油用光了,母親要打碎油瓶,好取裡邊的殘油,對門老爺子疼我,送過來一碗底兒的芝麻油。我把油塗滿兩臂、肩頭和前胸,後背塗不到的地方,是我母親親自動的手。父親坐在床上抽煙,不看我,額上的疤痕發著幽幽的光。

終於到了該上場的時候,父親什麼也沒說,只是在我臨出門時摸了摸我的褲腰和衣袋。

如果我帶了暗器給他丟臉,我就不是他兒子!

獨自一個人,我向道口走去,光著膀子,香噴噴地像塊稀有的香油點心。後邊遠遠的,三三兩兩跟著我的街坊,另有不少人從各條衚衕中陸續走出來,隊伍拉得極長,都是男人與男孩,表情木訥,不言不語。女人們全都留在衚衕口,顯出少有的安靜。

青面獸早到了一步,身後一字排開十七八個男孩,有的手裡拿著棍棒。他一個人站在前邊,陽光照在青痣上,泛著藍光。

跟在我身後的男人們離道桿一丈開外便停住腳步,湊得太近便是助陣,離得遠些表明是觀戰。他們讓我一個人去面對一切,說明對我寄予了巨大的期望。

他們許是把我當成本地三十年才會出一個的好漢。這些好漢的故事我聽過許多,也曾為他們驕傲,為他們激動。

我今天的對手只有青面獸一個人,如果他帶來的一群人一擁而上,即使把我打得半死,在眾人看來我依然是英雄,所以,對手只會是青面獸一個人,這一點,我算得清清楚楚——青面獸是個「規矩」孩子。

我終於在他眼中看出了怯意。

我居然一個人出現在道口上,單是這份大膽,就在他心中硬生生地逼出來一絲怯意。

他沒有脫下小褂,依舊是左手在上,右手在下的架式,只是受傷的左臂略低了些,虛浮得很。

我真高興他沒有脫掉上衣,這樣,我深藏不露的那一手便能發揮出極大的作用——我會幾手摔膠,不精,但畢竟是會幾手,他的上衣便是我可以撕擄的「搭褳」。

開始我明顯處於劣勢,拼著挨上青面獸幾拳,我用雙拳護住臉面觀察他的左手。他的左臂無力,只是一個勁兒地虛晃,打中我的都是右拳。

兩邊觀陣的人們慢慢地聚攏上來,是時候了。

當他的左手又一次向我耳畔虛晃過來,我伸右手刁住他的手腕子,左手一探抓住他的腰帶,給他來了個「德和樂」。出奇,方能致勝,這是我用一生作賭注,我相信觀戰的每一個大人都明白我的心意。

他的臉衝下戧在鐵軌間的石板上。

我沒有就此撲上去,因為,昨天我用教練彈暗算了他,旁人不知道,但我自己刻骨銘心。讓他這一招,所有的不明不白便兩清了,我覺得。

這一摔少說也把他摔得七犖八素,他緩了緩,方才爬起來。我站在五步開外,虛著兩腳,腰往下沉,等著他站穩。等他的這一刻,足足像一年那麼長。

人們大聲地為我叫好。我的大度,我的好漢行徑感動了鐵道兩邊的所有人。

我從青面獸的目光中看到了我的勝利。他此時已然敗了,他清楚,我更清楚,於是,他拿眼睛死死地盯著我,眼神像是看到了一條毒蛇。

第二跤我不再謙讓,借著他向我撲來的力量,我拉住他的右臂,將他從我的脊背上甩了出去。

到了該分出勝負的時候,四下里鴉雀無聲。

這一次,我老實不客氣地騎在他的身上,屈腿壓住他的右臂。越是接近勝利,越發地要小心謹慎,我告戒自己。他的左手揮來揮去,無力地抵抗著,目光散亂,如同過年等著挨刀的雞。

然而,他的頭很硬,我像武松一樣打了他三拳,指關節當即腫了起來。只這三拳就夠了,再多打毫無意義,因為,在他第二次被摔倒時,他便敗了,兩邊觀陣的人都清楚得很。

按照正常的規矩,我該在他頭上澆一泡尿。我沒有這麼干,不是我不想尿,尿過之後,他便成為大家公認的「尿貨」,僅剩下勉強活著的資格,長大了只能去掏糞或掃大街。但是我出汗太多,沒有一絲一毫的尿意。

「小子,別再讓我見著你,要不,見一面我揍你一頓。」我說。

沒有尿這泡尿,讓我贏得了仗義的美名,這名聲我受用了大半輩子。

這件事幹得真夠漂亮,我的大義,我的公道,把他徹底地擊垮了,他甚至再沒有資格與我爭鬥,就算他拳腳上的本領比我高出百倍也不成。他失去了資格!因為我大方,沒有把他變成「尿貨」。

過了十幾年,即使在我娶了他妹妹之後,他仍然不肯諒解我,也毫不客氣地拒絕我對他的接濟,多次地拒絕,最後一次甚至破口大罵。因為,只有他一個人明白我是如何取勝的。

那一場惡鬥,我把他的一生都給毀了。對此,我確實有那麼一絲歉疚,然而,當時如果不是我毀了他,那麼一生潦倒的可能就是我。這就是規則,年代久遠的規則。

為此,我熱愛規則,而厭惡日後的江湖亂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