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的榮譽 第三節

我挨打的消息,傳播得比我想像的要快得多,影響之大出乎意料。

他娘的二蛋子野心發作,居然篡了我的權!20年後,當他騙取了我們倆人合夥的生意,把我的股份剝個精光,讓我屁股上背著倆腳印,空身被趕到大街上的時候,我方才明了,當年的這次篡權,他早有預謀,只是先前我沒給他機會。這渾蛋有股子忍勁兒,如同越王勾踐。

從那天起,往日跟在我屁股後邊跑的那幫小子,全部追隨了二蛋子。

我知道,我的榮譽丟失在了道口,至少是有一大半丟失在那裡。我像這條街上,甚至像這座城市中的每一個失敗的男人一樣,我完啦,這一輩子都完了,與打掃公廁、倒垃圾的每一條壯漢一樣。喪失了榮譽,就喪失了一切。

早上,他們一夥子聚在衚衕口,等著羞臊我。這是失敗者必須要面對的污辱。二蛋子今天好像體面了些,鼻涕擦得挺乾淨,身上是件剛剛洗過的毛藍布褂子,補丁整齊得賽新郎。他身後的小子們目光閃爍,不肯與我對視。

「拿來。」二蛋子向我伸出手,手心朝上,洗得挺白。他這是向我要錢。

我走到他近前,近得聞到他頭髮里的酸腐味道。他的鼻孔里突然冒出一隻巨大的鼻涕泡,又暴裂開來,聲音大得嚇人。

我的腦袋比他大兩號,胳膊比他粗一倍,如果我掄圓了手臂,給他的小細脖兒來一下,足夠這小子受的。

二蛋子的手仍伸在那裡,目光竟然毫無怯意,黃黃的眼珠一動不動,膽大得出人意料。

我不能動手打他,雖然我知道,即便我真的動了手,那幾個小子在我的積威之下,也不敢做什麼,但是,我仍然不能動手,因為,我在道口丟了臉,不單單是丟了自己的臉,甚至將整個一條街的臉也丟盡了,這個時候,街坊間的任何一個人,即使是個穿開襠褲的小毛孩子,也可以沖著我的褲腿撒尿。

但是,我也不能給他錢。我每天有三分錢的早點錢,今天我娘沒有零錢,給了我五分錢,就藏在我的短褲衣袋裡,是那種體面的,亮閃閃的,大號的硬幣。如果交出這枚硬幣,會比挨青面獸十頓揍還要可怕,從那一刻起,我這一生便再難有翻身的機會,有關這一切,上幾代的孩子們留下了極豐富的經驗和教訓。

眼前這個人我一絲一毫也不懼怕,但是我內心充滿了羞愧,一個喪失了榮譽的男孩的羞愧,因為逃跑。

上學的路上我沒有流淚,這不是流淚的時候。我用那五分錢在食堂買了一隻茶雞蛋,就著自帶的窩頭吃了。要打一場大架,得有充足的體力,體力來源於營養。

我與青面獸的第二架也打輸了,但我保住了殘存的那一小半榮譽。

他這次只有一個人,小胖子沒跟他在一起。

「等著我呢?」他說,我捕捉到了他目光中的一絲猶疑。

一個人對一個人,我不怕任何人。

我撩起小褂抖了抖,又拍拍兩胯,表明我是光明正大地兩手攥空拳。他把書包丟在路邊,扒下小褂放在書包上,露出裡邊漁網般破爛的背心。

道口兩邊各聚起一幫閑人,有老有少,冷靜地望著我們。在道口中間動手,這是幾十年流傳下來的傳統,過往的火車也會停下來等我們分出勝負。

我這天的頭腦格外清楚,必是早上那隻雞蛋的功勞。青面獸像是練過,兩臂放在胸前,左手在上,右手在下,頭微微的低著,下巴收得很緊。

他的左手一晃,我的下巴上挨了他右手一拳,不重,他也是在試探。

在我這個年齡,幾乎每一場架的開場都是這樣,特別是在一對一的時候,雙方拉出架式,像是會拳擊的樣子,過後自然是纏頭裹腦地亂打,什麼可怕的招術都可能使出來。

他的胳膊比我長,身材也高,拉開架式用拳頭來打,我吃虧很多,所以,在我揮出十多拳之後,我的左眼眶腫了,右顴骨青紫,鼻子再次流血。不過,青面獸的薄嘴唇也在流血,腫得翻了起來,像頭小豬。

但是,在這個時候,這個地點,我只能這麼打,那些與大孩子打架的陰損招術,像什麼抓眼睛、捏陰囊、踢小腿之類的不能用。這一點我們兩個都清楚,周圍各有自己街坊的大人、孩子們在瞧,只能規規矩矩地打。

這麼打下去,我必輸無疑,不過,也讓我發現了一件事,青面獸並不那麼可怕,他打得很老實,如果我把自己深藏不露的一招拿出來,至少可以跟他打個平手。

我沒有露那一手。

要戰勝他,現在還不是時候,當然也沒有把握。於是我敗了,臉上的傷讓我敗得極慘。我們這條街上的大人們拍了拍我的腦瓜,像是誇讚我為榮譽而戰的勇氣,兩邊的小孩子們互相扔了陣子石頭,便散了。

光棍打光棍,一頓兒還一頓兒。本地的這項原則我遵守了,為此我贏得了成年人的讚許,儘管我沒能打贏。但是,這同時也要求我,必須更加努力地去戰勝對方才成,否則,我的第二場架就成了欺騙,是一個冒充好漢的假招子,到那時,就不僅僅是喪失榮譽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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