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的榮譽 第二節

開學的那天,我竟然在學校里見到了青面獸,他高我一個年級,身邊總是跟著兩個小子,顯然也是個孩子頭。他一發現我便奔了過來,問:「你是『下角』的?」

我不知道中學的規矩是不是跟小學一樣,想打便可動手,所以沒做什麼反應,只是拿眼盯著他,胳膊抱在胸前,一條腿輕輕地抖,像個老練的混混兒。

他一笑,牙很白,伸手抓下我的帽子,在裡邊吐了口唾沫,又給我戴上,便笑著離開了。

周圍的新同學圍著我看,如同一群呆鳥。

我摘下帽子,裡邊沒什麼東西;摸摸頭髮,有些濕。我明白,這口唾沫便是「戰表」,雖說不是約定了時間、地點的大陣仗,但再見面時,拳腳相向是免不了的。我心裡非常清楚,如果這個時候抄起件傢伙,不管是鐵鍬還是木棒,上去給他一頓飽打,打得他頭破血流,從今往後,我在這所學校里便創下「字型大小」,算得是個人物了。但是我沒有動,一來是老師出現了,二來我每天必須得過那個道口,經過他的地頭。

這是個無法擺脫的事實,道口成了我的魔障。

但是,我就這麼窩囊地忍下如此明目張胆的欺侮,新同學們難免要把我當成個膽小鬼,也會忍不住技癢,在我身上試試欺侮人的手段。於是,我把眼稜稜著,四下里挑釁。得儘快把這種可怕的危險消滅在萌芽中。

新同學中沒有人招惹我的目光,視線躲躲閃閃的,裝得像沒事人兒一樣,心中必定小瞧了我。

再次與青面獸遭遇,比我想像的要快。

下學的時候,我離道口還有一條街便停下來,向道口那邊仔細地觀察。

青面獸在學校有點名氣,我隨便一打聽,便弄清楚了,這小子的地盤不大,只是從道口過來到頭一條橫街這一段。我此時就站在橫街上,向道口那邊看,沒發現可疑的人,不像是有危險。怕的是他們藏在衚衕里,這樣,我在這個地方便看不到了。

橫街的路口上有家食堂,門口搭著涼棚,我蹲在涼棚下,摸出新學期的語文書來翻看。這是個較量耐心的時候,如果他們在衚衕里候著我,就讓他們等吧,早晚有餓的時候。當然,他們若是真的在那裡,必定能看見我,但是,他們不能越過橫街來與我爭鬥,除非青面獸有足夠的實力,敢于越界向這邊的團伙挑戰。

就在這涼棚下,我平生第一次接觸到魯迅先生的快罵,痛快得好似暑天吃了兩根冰棍兒。魯迅先生的鬥志挑動了我的鬥志,讓我忘了危險,忘了策略,更忘了大街上生存的基本原則。我徑直向道口走過去,一個人,舊挎包里裝著魯迅先生,兩腳的土,一腦袋汗,就這樣去了。

青面獸果然候在衚衕中,他身邊只有一個小胖子,倆人一左一右把我夾在中間,一同往道口這邊走,沒話。

道口的欄杆放了下來,正在過一輛貨車,長得讓人生氣,車廂的小窗口裡伸出一隻只牛腦袋,吃驚地張望,呆呆傻傻的,都是同樣的表情。

如果我此時動手跟他們打,那才是傻瓜,比車上的牛還傻。單青面獸一個人就比我高大,結實,動起手來足夠我忙活的,更不要說那個小胖子,手大腕子粗,平日必是舉砘子、扔石鎖地練,同樣不好對付。再者說,一個人打倆得掄書包,我捨不得剛剛到手的魯迅先生。

道桿抬了起來,候著的人群往前走,木頭木腦的兩眼無光。我站住沒動,如果要動手,就在這一刻。那倆小子向前跨了一步,小胖子舉手在我眼前一晃。

事後我才想清楚,原來這是他們練熟了的招術,小胖子舉手一晃,我必得抬頭往後讓,這一抬頭,青面獸的手背就像鞭子一樣結結實實地抽在我的鼻子上。

血,先是湧進嘴裡,然後才往外流,滴滴嗒嗒地落在地上,聲音極大。我的鼻子酸痛到腦仁里,眼睛發花,只看到青面獸蔑視到極處的眼神,瞳仁像兩塊白石頭。

不知為什麼,我居然撒開那雙沒出息的腿,逃了,逃過了道口,逃得天悲地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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