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的榮譽 第一節

30年後再講這件事,我仍然感覺到幾分愧疚,但也保留了一絲絲的得意。

起因只緣於一個地方性的傳統——就是那個小小的鐵路道口,它是幾代人的戰場!

眼下我研究本地歷史,這才弄明白:一百多年前,城北有兩個混混兒打架,把全城內外所有街面兒上的「英雄」都約齊了,足足上千號人,一場惡鬥下來,死傷無數,事發的緣由說法不一,也不過是為了只鴿子或是個女人什麼的,沒有人費心記住細節。從那往後,本地的好漢們便分成兩大陣營:「上角」和「下角」,上百年的仇怨,一代傳一代,每逢天下有事,必定是要來一番爭鬥。

當時我家所在的那條街屬於「下角」,鐵路道口外邊是「上角」。

糊裡糊塗,我小學畢業了。別人的學校都在近前,只有我一個人被發配到道口外邊的中學,這其中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因為我把《水滸傳》讀得爛熟,考短了我的班主任,讓她難免惱羞成怒;另一個原因是我爺爺當年有兩頃鹽鹼地和一掛騾車,膠皮軲轆的,算是出身不好。

12歲的我,能在街面上混出個頭臉來不容易,因為害怕不敢過道口去上學,那可不是件有出息的事。於是,我帶了二蛋子去道口探察「敵情」。

從我住的衚衕往西一箭地就是道口,兩根攔人攔車的道桿起起落落,便是楚河漢界。那時候太陽比現在毒,白亮亮的,柏油路面軟得賽發糕,踩上去熱呼呼地稀鬆二五眼。街上的行人也蔫蔫地一步懶似一步,都像是沒吃飽。

為了讓二蛋子跟我去冒險,我大大方方地賞給他半個窩頭和一塊蒸熟的咸疙瘩,自己中午喝了三大碗涼水。存著一肚子虛火在那裡,不會覺出餓來。

二蛋子跟我同年,細胳膊臘腿兒,小臉像曬過了火的腌蘿蔔,滿是細密的皺紋,鼻子下掛著四季長流的鼻涕,兩隻小圓眼黃黃的,夜裡也有光。他膽小,瘦,不能打,但嘴兒好,鬼點子多。自從我四年級出道,仗著身高力氣大,打下兩條衚衕的江山,他便自覺自愿地作了我的跟屁蟲,可有時我卻覺得,這孩子頭兒像是他在當,我乾的每一件事情,闖的每一次禍,十有八九是他的主意,而其他孩子在我的「淫威」之下,不得不順從罷了。

鐵道外邊的人可不是衚衕里的毛孩子,自己一個人過去,好比隻身入虎穴,不是玩的。我害怕,但絕不能在人前露出一絲一毫,露了餡,這一輩子的剛強也就交代了。

父輩的經驗值得注意:活在這個地方,一旦喪失了男人的榮譽,那可比老婆偷漢子更可恥。

太陽迎頭照下來,辣辣的如同後娘的舌頭。我跟二蛋子高高地坐在枕木堆上,牙齒間咬著根鼠須草,故作悠閑。

道口那邊有幾個十七八歲的大孩子在抽煙,都穿著瘦腿褲。

這段鐵路臨近調車場,共有九股十八根鐵軌,枕木堆的對面是座黃土山,據說那上邊建有極複雜的工事,花費了「上角」幾代孩子的心力,是他們最有利的防禦工事。我父親額頭上的傷疤,便是小時候攻山失利的明證。

二蛋子顯然有些害怕,跑去撒了好幾泡尿。我也知道,人單勢孤地坐在這裡,確是不大妥當,但是,畢竟是在自己的地面兒上,我還不至於那麼沒出息。二蛋子的膽小倒成了他的長處,害怕就是害怕,他不用藏著掖著,也絕沒有人笑話他。

陽光潑灑下來,在山頂映出一帶金黃,山角上的信號樹像李鐵梅一樣挺拔;背光處大片的陰影,凹凹凸凸,層層疊疊,真真切切地顯出幾分巍峨。

這景緻美得險惡!

突然,金黃色的光帶中冒出一個小小的身影,站在那裡,手搭涼棚,向這邊張望。我也把手遮在眉上,遮住陽光望過去,但看不真切,只能猜出是個男孩,不是大人。

一列客車開過來,寫著「北京-秦皇島」,就在第二條鐵軌上,車頭上的銅鈴咣當咣當地響,過道口時鳴一聲汽笛,好似怪獸打了個長長的飽嗝,嗚嗚地去了。

火車後邊,閃出來的竟然是那個男孩,他必是偷偷地摸了上來,站在路基上盯著我看,中間只隔了四條鐵軌。

「哪部分的?」我硬硬地問,同時警覺地四下掃視。他沒有帶包抄上來的同夥,我的身邊也沒有戰友,二蛋子不見了。

道口那邊,抽煙的大孩子正攔住一個女孩,嘻嘻哈哈地,沒有人注意我們。

那個男孩已經邁過最後一條鐵軌,來到枕木堆近前,仰頭望著我。他戴了一頂又臟又皺的舊軍帽,頰上有塊雞蛋大的青痣,如同青面獸楊志。

「哪一部分的?」我的聲音如同號角,說著,便從枕木堆上跳下來,膠鞋踩到塊石子,硌得腳生疼。

兩個人隔開五六尺,互相盯視。此時我心中沒有恐懼,只有激動,好比林沖在梁山腳下遇見楊志。《水滸傳》提供的人生經驗,確實比《金光大道》有用得多。

青面獸也不像是要衝過來,臉上很平靜,很老練的樣子,上下打量我,肩上鬆鬆的,沒握拳。他高我半頭,明顯比我大個一兩歲。

我腦子裡轉著與大孩子打架該使用的招術,眼睛盯住他的眼睛,餘光照應著他的肩頭。他若是肩頭一緊,我就該搶先衝上去。

我們兩個就這樣你瞪著我,我瞪著你,不知過了多久,青面獸許是突然間覺得無趣,猛地張開雙臂做勢要往前沖,讓我吃了一驚,正要合身撲過去,他卻轉身往回走,踩著路基上的碎石,搖搖擺擺的,傲慢得讓人惱火。

我撿起一顆雞蛋大小的石子,向他背後丟去,若是擊中,他的腦袋少不了得變個破瓢。石子高了一尺,直直地飛過去,他連頭也未回,依舊不緊不慢地走著,舊軍帽上的褶皺像是無情的譏笑。

他真的冒犯了我,讓我憤怒,同時也讓我害怕。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