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頂上的男孩 第六節

徐少錚什麼時候上的房,我沒能看見,我是因為擔著心事睡不著,這才上的房頂。

我沒看見殺人的場面。當時我也不知道會殺人,更不敢想像下邊正在上演的是「獅子樓」或是「翠屏山」,只聽見兩個男人在吵,聲音不高,聽不出是誰,很快便無聲無息,這也就越發地讓我擔起心來。

月瑤家的香椿樹又粗又高,枝椏伸到房檐上,我順著樹枝往下爬,一個失手,跌了下去。

屋裡的燈很亮,房門打開來,徐少錚出現在門口,手裡提著菜刀,白襯衫上全是血。

我腦子裡閃出一連串的念頭:我不是一個好朋友,對於徐少錚,我甚至再沒有資格自稱是他的朋友,明明看見他走向深淵,我卻沒能叫一聲,喚住他。我好悔。

這件該死的事情,足夠我悔恨一生!該死的張奶奶,該死的馬奶奶,該死的王婆,該死的「馬泊六」,該死……

街道代表又來敲銅盆,宣布徐少錚的罪行,說他是個重大的盜竊犯,作案無數,卻沒說他就是那個飛賊;另外就是說他思想污穢,與人爭風吃醋,結果刀傷二命,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衚衕里的男人沒有提起他們曾懷疑徐少錚的事,只是背地裡暗伸大指,誇讚他是條漢子,同時也替他可惜,說他是個糊塗蟲。這話都是偷著說,連老婆也背著。

徐少錚孤身一人,沒有親人,也就沒有人給他出那顆槍斃他的子彈錢,結果,張奶奶出了這筆錢——一毛六分錢,一顆子彈,一條命。她說好孬也算是鄰居一場,幫一把是一把。

張志傑檢舉有功,得到了那「三大件」,很快就娶上個媳婦。那女人有著「顧大娘」的好身板兒和「孫二娘」的好口才,不上一年,便把張奶奶給氣死了。這些事我都是後來才聽說,因為,我家很快就搬出了那條衚衕,搬得遠遠的。

一個月前我接到了一封信,楊威寫來的,說他快死了,想見見我——徐少錚的最後一個朋友。

過去了三十多年,楊威還住在那個院子里,只是香椿樹死了,枯枝向天空伸出去,像只鳴冤的大手。

楊威也不過六十來歲,卻瘦成了「人乾兒」,躺在床上,說自己得了肝病,再活不了幾天。

我認得那張床,與隔壁張奶奶的床頭頂著床頭。床對面楊威望得見的地方,掛著那件睡衣。我現在知道那叫睡衣,寬寬大大,淡黃的綢子上,綉著紫玉蘭,馬大夫出的花樣。

「我就要死了,得告訴你一件事。」楊威說。「少錚不讓我對任何人講,但是我必須得告訴你。我死後,你就是他唯一的朋友。」

我沒有講話。對楊威,我只有那麼一點點同情而已。一個不能給自己老婆幸福的男人,活該受這罪。

「他們倆是我殺的。」楊威喘著粗氣,眼睛乾澀得像兩口枯井。「那天,張奶奶把月瑤與馬大夫的事都跟我講了,我偷著回來,殺了他們。」

我一下子蹦了起來,問:「徐少錚知道你要殺他們?」

「不知道。他來時,人我已經殺了。我不知道怎麼會殺死他們,真的不知道,但是,我殺了。」

渾帳王八蛋!徐少錚肯定也是來殺人的。我心中怒吼。

「少錚心疼我,他在刀把上用他的手印蓋住了我的手印,要替我去死。」

「為什麼?」

「因為,我老娘那會兒還活著。」

倒霉的徐少錚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就是那個替朋友殺老婆的石秀。

上周我得到消息,楊威熬不住病痛,自縊而死。

對他的死,我一絲一毫也沒有傷痛的感覺。這是那種每個人都可能遇到的害人的「朋友」,他把自己所有的麻煩與痛苦,全部交給朋友承擔,因為他無能。

我不會去弔祭他,更不會去與他的遺體告別。

我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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