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頂上的男孩 第五節

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證實了我對徐少錚的敬重是多麼的有道理,也讓我對他有了新的認識。

有三個小子,二十多歲,一臉的流氓像,堵在月瑤門前胡鬧,說些不三不四的話。頭一天楊威不在家,月瑤把大門關得緊緊的。衚衕里沒有人肯出面,反倒是傳出一些不讓孩子們聽的謠言。

第二天楊威在家,出來與他們理論,被狠狠地揍了一頓。同時也從那三人口中聽出來,他們是月瑤的舊鄰居,說是其中一個跟她搞過對像,因愛成恨。這是本地的惡習之一,初戀的對像結婚,失戀者總要去鬧一鬧。只是不知為什麼,這三個小子來得晚了半年。

第三天,徐少錚趕回來,打折了兩個小子的胳膊腿兒,第三個腳快,沒逮住。到了第四天,派出所的警察來找徐少錚,把他帶走了。

打那場架的時候,我跟在徐少錚身後,他當然用不著幫手,我卻被嚇住了。徐少錚的樣子像頭髮瘋的老虎,那三個小子一交手就敗了,他卻把兩個人打得癱倒在地,一動不動。那會兒他就是個瘋子,手邊若是有條棍子或是塊磚頭什麼的,我相信他們一個也活不了,於是心中越發地害怕。

我敬重他的朋友義氣,卻擔心他這種替朋友發作的瘋狂。一個人火氣太大,惹的禍也大。我只是不明白,前一段他那麼能忍,如今竟然又這麼衝動,讓人摸不著頭腦。

徐少錚被強制勞動三個月,張志傑又重新出現在衚衕里,得意揚揚的,但他沒敢再去招惹月瑤。

這段日子裡,月瑤一直在做馬大夫的綉活,楊威工廠里加班加點,上夜班的時候居多。我仍然常到那院里去,月瑤疼我,給我好東西吃,還跟我說話,讓我幫著描花樣。我很幸福。

馬大夫也不時過來看看他的綉品,給月瑤些建議,都是揀楊威在家的時候。大家熟了,有說有笑,只有我一個人厭惡他,說不上來什麼緣故,就是不喜歡。

秋風起了,馬大夫的綉品也已經完工,我再沒見到那個人。倒是馬奶奶常來常往,月瑤時常送些東西給她,挺親近的樣子。兩個人也開始低聲細語地說話,不讓我聽見。

我時不時的還要爬上屋頂,坐在屋脊上亂想。但我跟徐少錚一樣,從來也不去月瑤的屋頂上,楊威沒本事,踩漏了房頂是月瑤遭罪。

出事的那天,徐少錚剛剛被放出來。

見他回來,我非常高興,膩在他房裡不出來,他也挺高興的,跟我說說笑笑,說是一會兒帶我到飯館去吃好東西,我說得問問我父親行不行。

楊威夾著飯盒來了,一臉的難受樣,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結果什麼也沒說,又去了。他上早夜班,六點多就得出門。

我本想回家去問我父親吃飯的事,他沒下班。見張奶奶跟在楊威身後往外走,我也跟著走出來。

馬奶奶小腳伶仃地站在衚衕口,像個古老的哨兵,見楊威出來,問:「上夜班?」

「上夜班。」楊威答道。我記起來,兩天前在這個地方有過同樣的對話。

「活兒忙吧?」馬奶奶又問。楊威又答道:「抓革命促生產,明天中午也回不來。」

馬奶奶轉身回自己院里去了,她與跟在後邊的張奶奶「誓不兩立」。

我到街對面的公共廁所去了一趟,出來時,見張奶奶與楊威遠遠地站在街口,說得挺熱鬧。那楊威活像鋸了嘴兒的葫蘆,有多少話可說?我雖然納悶兒,卻也沒往心裡去,只惦記著跟徐少錚一起吃飯的事。

徐少錚洗頭、洗臉、換衣裳,耽誤了不少的功夫,我們正要出門,張奶奶竟然進來了,手上兩個油紙包,一瓶白酒,說:「大侄子,沒什麼好的,老婆子給你拿瓶酒,算是壓壓驚,你可得賞臉。」

「您客氣。」徐少錚道。

「你走的這些日子,你那兄弟可遭了罪啦。」張奶奶把我趕出門去說。我受過什麼罪?不明白。

「別人家的事情,不說也罷。」徐少錚馬上又把張奶奶送了出來,招手叫我。想必他們沒說幾句話。

桌上的油紙包里是半隻燒雞和一堆醬雜樣兒,看著我那個饞樣兒,徐少錚笑了,問:「要不,咱們在家吃。」

都是我這饞嘴惹的禍,如果出去吃飯,許就不會出事,為此,我這一輩子再沒吃醬雜樣兒。

酒味很辣,徐少錚給我也斟了一碗底兒,兩隻酒碗一碰,我便大嚼起來。燒雞我沒吃過,不稀罕,醬雜樣可是美味無比。我吃得兩手的油,正在舔手指頭,聽見外邊張奶奶叫陳老太爺。

「他陳爺爺,您老說說這叫什麼事?」張奶奶的聲音很大,因為陳老太爺耳聾。「我老婆子這一輩子不害人,不做缺德事,怎麼到老了還遭這份罪。」

我沒在意,又往嘴裡塞了塊肺頭,滑溜溜的肺葉,脆生生的氣管,嚼在嘴裡兩種滋味。

「您說說,一到半夜裡,隔壁那床鋪就咕咚咚,咕咚咚地鬧,我老婆子睡不了覺呀!」

徐少錚的臉上不大好看。我這才想起還有半隻燒雞,卻不知道從哪下手,左右地端詳。

「爺兒們整宿地上夜班,娘兒們在家半宿半宿地折騰,您老說這算什麼事?」

徐少錚猛地站起來,卻又坐下了,喝一大口酒,沒吃菜。桌上的肉本來就不多,我一個人還能再吃這麼多。

「我跟您老說,咱這衚衕里要出事,總來生人,我從窗戶里看著,是個大個子,戴著眼鏡,白白凈凈的,好體面。後邊是條死胡同,三更半夜的,他來找誰呢?也聽不見叫門。」

她必定是從水龍頭上邊的小窗戶看見的。我吃不下去了,衚衕後邊只有兩戶人家,三更半夜,白白凈凈的大個子戴眼鏡,還會是找誰?

我心中害怕起來,偷眼看徐少錚的臉,怕他「瘋病」發作,為了朋友,他可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他臉上什麼也沒有,像張白紙。我什麼也沒看見,但還是擔心,因為他開始大口喝酒。

酒是穿腸毒藥。我記起了陳老太爺的話。

「那老梆子,不是個好鳥,滿嘴胡話。」我想說兩句開解人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如果張奶奶的話是真的,這就真成了《水滸傳》的故事。我替月瑤擔了心事,儘管我並不很明白這裡邊的詳情。

「喝酒。」徐少錚撕了只雞爪子在嚼,酒碗碰酒碗。

這一頓酒,喝到天大黑,我母親來叫了我兩次,都叫徐少錚攔住,把我留了下來,說是老沒見了,怪想的。

張老婆子又在院中叫:「他陳爺爺,那人兒又來了,您說這不是作孽么?」

我從徐少錚臉上還是什麼也沒看見,只是他的眼睛濕潤了,喝醉酒的人都這樣。

「罷了,罷了!」他把空酒瓶丟在牆上,碎玻璃散落一床。

我嚇了一跳,怕他發瘋。他沒有,臉上還是空蕩蕩的,兩眼晶亮。

屋角有個煤池子,裡邊燒剩下的煤球、煤灰還很多。他伸手挖開煤堆,找出一隻小巧的鐵盒,上邊印著個胖娃娃吃手指頭。

打開鐵盒往桌上一倒,裡邊有十幾塊手錶。表的好壞我不知道,能有手錶戴的,都是上班掙錢又少家累的人。我父親就沒有手錶,在這一條衚衕里,總共也沒有幾塊手錶。張志傑手腕子上倒是帶著一塊,聽說不會走。

「拿一塊。」徐少錚醉了,醉人發酒瘋,不是亂打人,就是亂送東西,這種事我見過。

我卻擔心他發的不是酒瘋,而是打人、殺人的瘋。我讓這念頭給嚇住了,手握著嘴心裡不住地蹦。

「你拿一塊才是我朋友。」

我胡亂拿了一塊,便被他趕了出來。我有心在院子里大喊大叫一陣子,把人們都吵起來,但沒有這個勇氣,便把手錶也埋在煤堆里。

到長大成人之後,我才知道,這是一塊瑞士產的英耐格,全鋼17鑽。到了今天,錶盤已經變得淡黃,我仍然帶在手上,反倒顯得時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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