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頂上的男孩 第四節

這一陣子,徐少錚不常回家,楊威又常上夜班,我跟他們見得不多。衚衕中也沒什麼大事,只有街道代表又來敲了兩次銅盆,飛賊還沒抓著,獎勵的數額又提高了許多,說是給自行車、手錶、縫紉機三大件。這是眼下最時興的聘禮,抓住飛賊的人,立馬就可以定親娶媳婦。

但是,衚衕中的男人對這件事已經不再像當初那麼熱情,出這麼大的獎勵,那賊人的本事不定有多大?這已經超出了他們的能力,不想也罷。

徐少錚見不著,我無聊得很,與他的交往,讓我很難再去跟小屁孩子們一起混。不知怎麼個緣由,近來月瑤時常叫我到她院里去玩。衚衕中除了馬奶奶,沒有人肯登月瑤的門,我卻看不上他們這種欺負人的行徑,便去了。

月瑤住的是個小獨院,與我們院背對背,卻少兩間房。院里有棵香椿樹,挺粗挺高,像把巨大的陽傘,罩著她,也罩著我。月瑤時常用腌過的香椿芽給我攤雞蛋餅吃,又香又軟,像她的手。

楊威喜歡我,見著我總是笑眯眯的,話不多,只是笑,但他的身材相貌長得不體面,讓我喜歡不起來。我總覺得,像月瑤這樣美的人兒,與徐少錚應該是兩口子。

我無意間把這想法說了出來,父親打了我一巴掌,這是從未有過的懲罰,為此我把嘴閉得嚴嚴的,長大竟養成了慎言的美德。

月瑤那裡,我依然常來常往。另外,屋頂上我也常去,徐少錚不在,我一個人坐在那裡,可以海闊天空地胡想,但想得最多的還是月瑤。我喜歡她!

馬奶奶跟月瑤走動得勤,我常能在月瑤院中見到她,有時她還往院裡帶人來,有男有女。月瑤沒有工作,卻繡得一手好針線,鴛鴦、龍鳳什麼的,多是枕套、門帘一類娶親用的東西。街道上不讓干私活,更不許做買賣,月瑤借著與鄰里沒有來往,便偷偷地在家裡干,讓馬奶奶給她找買主兒,一來二去,這才弄出事情來。

這天,我跟著月瑤在院子里描花樣,她在爐火邊烤大棗,四處彌散著甜香,說是一會兒沏棗茶,我們倆喝。天氣不涼不熱,她穿了件月白緞子的寬袖大襖,從腋下繡起一枝桃花,向前襟後背分做兩路,枝枝椏椏地兩幅畫,寬大的袖子上是飄落的花朵,兩臂伸開來像是要飛。類似的漂亮衣裳,我在這裡見過不少,只是她不敢穿出門去,每回出門,總是換上灰色或藍色的衣服,讓我看著生氣。我愛她穿花衣裳的美,也愛她穿上自己繡的好衣裳時那份自得。

馬奶奶在外邊敲門,聽慣了的動靜,不用問就知道。我跑去開門,見馬奶奶身後跟著個男人,高高大大,臉上架著副白框眼鏡,像個老師。

「這是馬大夫,聽說你的綉活好,專門來看。」馬奶奶四下里張羅,沏上棗茶先給了馬大夫,沒給我。

綉品拿了出來,馬大夫誇幾句精緻,便把目光落在月瑤的大襖上。「您這花樣是哪來的?還有別的綉品么?」他的聲音像只熱手在摸人。

「到哪去找新樣兒,都是照著舊樣兒胡亂改改。」月瑤說,臉上的笑紋並不似往日里接待買主的刻板。她又拿出幾方綢緞手帕,都綳在硬紙板上,畫兒一般。

「難得的好針線。」馬大夫似是有些遺憾。「只是,桃花落的時節,飄到袖子上的該是花瓣。」

他媽的,西門慶也這麼說!我心道。《水滸傳》是最好的老師,於是,我不喜歡這人。

又過幾日,馬大夫一個人來了,穿一身細薄的毛料制服,領扣也扣得整齊,腋下是一疊厚紙和幾本舊畫報。

楊威當晚要上夜班,剛剛睡醒。我與月瑤在香椿樹下踢鍵子,她穿件水紅半大襖,活動得多了,臉上紅撲撲的。

馬大夫很客氣地與楊威握手,半彎著腰,月瑤倒了杯水出來,我蹲在一邊,盯著他手裡的東西。

「前幾天我來過一趟。」馬大夫主要是對楊威講話,不看月瑤。「你愛人繡的活很好,只是沒有我需要的東西。」

楊威嗯嗯地應著,手上搔著光腿。

他又道:「這是我畫的幾個花樣兒,想請你愛人給幫幫忙,工錢全聽你的意思。」

月瑤接過花樣,我湊過去看,見是一件旗袍、一頂床帳,還有件寬寬大大的衣服,不知道是什麼,大樣、小樣,一套一套的,用彩色的墨水,畫得極精緻。

「這花樣用過以後,能給我留下么?」月瑤第一次開口。

「您太客氣了。」馬大夫也是進門來頭一次對月瑤講話。「我這兒還有些舊畫報,上邊有幾幅舊國畫,送給您。當年的蘇綉、緗綉都是能照著大畫家的作品,綉山水、翎毛的。」

「您真太好了,謝謝。」月瑤感激的神情和眼裡晶亮的波光,都讓我心裡妒忌得彷彿小蟲在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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