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滿懷抱 第十三節

夜,子時初刻(0點30分)。

當工部車坊中的三百多名羽林軍還在苦苦等候消息的時候,下午從金光門潛入城中的三百多名李多祚的親信已經集結在休祥坊的西坊門外。

武三思的府邸在休祥坊的南門以西,佔地甚廣。好在傍晚時細作報知李多祚,武三思府上似乎有什麼大事正在籌備,府門大開,家將、僕從們進進出出地甚是忙碌。

看看身邊的一班虎將,李思沖、李承況是自己的侄兒,獨孤韋、沙吒忠義是與自己出生入死,自己對他們有過大恩的親信。此次計畫周詳,大事怎會不成?

也許是過於緊張,當太子終於從悶了幾個時辰的馬車中走出來時,他的頭有些發漲,兩眼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東西。

「這是在哪兒?我看著怎麼像是在西城?」

「您的眼力不錯,這是休祥坊的南坊門。」野呼利笑了笑,道。「大將軍進坊中去了,請太子在此稍候片刻,當有喜訊來報。」

「喜訊?」太子猛然想到,這休祥坊正是武三思的家宅所在。情急之下他無奈地用手中的長劍連鞘在車轅上狠狠地敲了下去。「為什麼事先不與我商量?」然而,看野呼利的臉色他便清楚了,今晚這件事不是由他來做主。

誰能想到,在武三思心知肚明今晚李多祚逼宮政變的時候,他竟有心情坐在書房中安祥地為自己點茶。

這天氣終於有了幾分秋意,一陣陣的清風從敞開的門窗中吹了進來,挾著幾分涼意幾分清爽。鶴壽萬年的長腳燈燭在風中輕輕地晃動,映得武三思白凈勝雪的大臉上忽明忽暗。

茶粉的香氣已經被激發出來,氤氳在金黃色的燭光中。人生之美妙莫過於此!

茶是點好了,但武三思並沒有將它送到唇邊,而是擺放在膝前,靜靜地享受這一份醉人入骨的安樂。人生苦短,僅以一個權臣的身份了結此生,那也太過沒趣了!世間萬物如恆河沙數,可感嘆可憐愛的事物太多了,權力只是享受生活的一種手段,即使是貴為天子……。

這種情景武崇訓是看慣了的。每到父親要除掉某人時,他都要來這麼一番冥想。武崇訓耐心地跪坐在門外的迴廊上,知道過不了一會兒,父親就會清醒過來,重新恢複那副機警、深沉的模樣。

一陣遠遠的人聲傳入書房,武崇訓側身望了一眼門邊精緻的沙漏,這剛剛是子時初刻,前來迎接他父親的右羽林軍原定子時三刻才應當出現。他又望了一眼父親,他似乎也聽到了這聲音,頭動了一動,道:

「是他們么?怎麼這麼早?」

「應該是吧。孩兒去看一看。」

「算了,安安穩穩地等,要像個有教養的人,那怕明知道是在等死,也不能壞了風範。」

不幸的是,武三思竟一語成讖。他的話音剛落,李多祚便率領一干人馬,手持兵刃、火把蜂擁而至。

「哈哈,這不是當朝第一人,武大人么?」李多祚用手攬住過腹的長髯,臉色被火光映照得通紅……。

夜,子時二刻(1點整)。

成王李千里的人馬在子時二刻便毫無顧忌地開進了長四里,寬達三百步的天街。宮城南五門的幾百名侍衛只是略做抵抗,當死傷數十名侍衛之後,這些人便放棄了宮門,退入宮城之中,與當值的南衙宰相統領的左衛會合。

成王的兒子天水王李禧被全副盔甲壓得熱汗淋漓,將手中的長槍掛在馬鞍上,扯下熟銅頭盔,從裡面取出一塊布巾沒頭沒腦地一通揩抹。

「爹,啥辰光完事,俺要熱死了。」李禧自幼生長在外郡,不會講長安官話。

「急啥,太子丑初才進宮。咱爺們兒要給他們看看,不管是大唐朝還是大周朝,離了咱爺們兒不行。」李千里粗短的鬍鬚上滿是汗珠,肥胖的身子把跨下的大宛良駒也壓得從鼻子里直噴粗氣。

就在這時,天街西頭一陣騷亂,一哨十幾匹快馬向李千里的左金吾大將軍的大纛沖將過來。

「成王爺,李大將軍讓我傳話……。」話音未落,人已到了面前。此人李千里識得,是李多祚的侄子李承況。只見他從背後解下一個濕漉漉的包袱,打了開來。

「啊?」李千里這一次吃驚不小。單憑那一張大白臉,李千里便認出這是武三思的人頭。

「太子降旨,已將武三思、武崇訓斬殺了。」李承況抓住武三思的髮髻,將人頭提至火把之下,讓跟隨李千里的將士們看清楚。「太子有旨,著成王李千里、天水王李禧攻打守宮的左衛守軍,捉拿南衙諸宰相。」

「老夫省得了。」李千里在刀光火石般這一轉瞬間便再一次準確地判斷了形勢,這會兒,他是太子的人。再沒有人能夠證明他不是叛逆之臣了!他將手一揮,高叫道:「小的們,搶進宮去,為太子開路。」

李千里的人馬在長安宮城的正殿太極殿前與兵部尚書宗楚客、左衛將軍紀處訥統領的兩千左衛兵士相遇。只一接觸,宗楚客、紀處訥便將隊伍退入太極殿前的朝典廣場上,緊閉太極門與左、右延明門,拒不出戰。

他們還不知道武三思已死的消息。

此時,太子的人馬已經衝破內宮的肅章門,直逼百福殿前。

百福殿前大門緊閉,院內卻是燈火如晝,只是宮女們驚慌的呼叫聲代替了平日里的笙歌。

李多祚勒住馬頭,用力將手一擺,身後的兵士們齊刷刷地勒馬停了下來。

「太子,你講還是我講?」李多祚濃密的眉毛彷彿已卷上了額頭,目光灼灼地盯住太子。

「講什麼?」太子李重俊仍沉浸在慌亂之中,自從這件事情失去了控制之後,他對自己也喪失了信心。

「向皇上喊話。」

「喊什麼?」太子目光一片茫然,緊握在手中的佩劍可笑地擋在臉前。「該怎麼對皇上講?」

李多祚搖了搖頭,一拉韁繩向前走了幾步,對宮牆內高聲叫道:「裡面的人聽著,太子起兵清君側,誅叛逆。只殺首惡,不問挾從。」見裡面沒有動靜,他伸手從李承況手中取過武三思與武崇訓的人頭,又叫道:「請轉奏皇上,武三思父子已經伏誅,大惡已去,太子只求皇上交出專崇武氏,禍亂朝綱的上官婉兒。」說著,揮手將兩顆人頭拋過宮牆。

「你看,這有什麼難的?」李多祚轉身向太子一笑,道。「日後你做了皇上,也要這麼果決有主見才好。」

你的主見超出的我的信任。但這話可不能在這個時候講,關於這一點,太子在瞬間之內就想清楚了。

宮牆內的騷亂聲漸漸消失了,只有通明的燭光依舊,卻沒了人聲。

「不好,」野呼利叫道。「他們逃了。」

宮門很快便被兵士打碎了。果然,裡面已是人去樓空。

上官婉兒從不否認武三思行事縝密,讓太子與李多祚向皇上索取她,這原本就是武三思的主意。這是個絕妙無比的主意,當皇上與皇后在亂兵中被殺身死的時候,上官婉兒可以暫時躲避在太子的軍中。而當武三思率軍平定判亂時,上官婉兒也已回到城中自己的府上,有武三思派來的衛隊保護她的安全。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上官婉兒萬沒有想到太子竟出人意料地先殺死了武三思父子,上官婉兒的一切美好願望隨著被拋進來的武三思的人頭跌碎了。

「皇上,請不要把臣妾送到叛軍手中。」當今活著的人當中,幾乎沒有人見過上官婉兒落淚,更不要說如今日這般哭得似梨花帶雨。

皇上一生多經變故,聞聽宮外噪雜的人聲,早已驚得呆坐在那裡,茫然不知所措。到底還是韋皇后來得剛強,她伸過手來扣住皇上的手腕,讓他鎮定下來,並對上官婉兒厲聲道:「婉兒,皇上和我一向待你不薄,大難臨頭之際,你怎麼講出這等話來,讓人心寒?」

聽韋皇后這樣講,上官婉兒連忙跪倒在地,匆忙之中卻沒有忘記提起長裙,以免被壓皺。「皇上,皇后,婉兒世受國恩,怎敢有苟且偷生的念頭?只是,婉兒便是投身於亂軍之中,非但於事無補,反爾可能引來大禍事。皇上請想,太子最恨的是誰?把臣妾交了出去,他必然再來索取皇后。交出了皇后,太子喪心病狂,他即使不肯親手弒父弒君,他也一定會逼取您禪位給他。皇上,那時,您沒有親人,也沒有皇位,生而何意呀!」

宮門外一陣鼓噪,緊接著便傳來沉重的撞擊聲。李多祚的手下正試圖破門而入。

「皇上,」上官婉兒惶急道。「這宮門擋不了他們一會兒,請皇上與皇后移駕吧。」

「現在能到哪去?」韋皇后與安樂公主都已嚇得面色蒼白,聲音戰抖。「宮裡到處是亂軍。」

「向北,出玄武門。」皇上終於從震驚中清醒過來,高聲道。

一陣忙亂過後,皇上、皇后這一行人開了後宮門,腳步踉蹌地奔了出去。從百福宮到玄武門至少也還有二里多地的距離,沒有馬匹,沒有步輦,皇上、皇后及公主、嬪妃們似沉船前的老鼠,高一腳,低一腳地狂奔。

李多祚的兵馬很快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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