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滿懷抱 第十二節

午後,申時三刻(17點30分)。

李多祚從李千里的左金吾衛衙門策馬而出,面上掛著一絲笑意。李千里的手下雖不能真刀真槍地替他賣命,但有這兩千名盔甲鮮明的金吾衛兵士守住南面各處宮門,也彌補了李多祚兵力不足的缺憾。

當李多祚的坐騎向南馳過平康坊的西坊門時,野呼利策馬從後面追了上來。「大將軍。」這是官稱。「奉詔入城的兵士都候在工部車坊里。」

工部車坊佔地甚廣,三百名弓上弦,刀出鞘的兵士潛伏在裡面絕不會引人注目。更重要的一點就是,這裡距太子東宮不過兩個街坊,也是太子與上官婉兒事先商定的屯兵之地。

「西城那邊怎麼樣?」

「都辦妥了。」野呼利對自己的辦事能力感到很得意,不禁神采飛揚。

李多祚沉吟了一下,便道:「傳話過去,小心在意。」

「是。」野呼利一勒馬韁,便在黃昏雜亂的人群、車馬中匆匆去了。

酉初一刻(18點30分),武三思府。

上官婉兒早早地被武三思打發回宮去了,讓她找個題目穩住皇上與韋後,最重要的是不要讓這一家喜歡到出走動的閑人出宮。

武三思獨自一個人跪坐在巨大的書案後面,兩手抱在胸前,粉白的大臉由於焦慮而皺作一團。

事情的成敗就在這一夜了。武三思為此投下了平生最大的賭注。這可不比平日里賭馬球,或是鬥雞,輸贏都不過是些無關痛癢的錦繡、銅錢,這一次,他是用自己的性命來賭大唐江山。想到這裡他的面上現出了一絲笑意,他為這個想法感到幾分快意。自己的身家性命可與大唐江山等值,這本身就值得慶賀。

「舅父,」楊慎交跟在武崇訓的身後小心翼翼地走進門來。「李多祚的手下已經進城了,躲在工部車坊。」

武三思取過一支硃筆,在長安城輿圖上做了一個小小的標記。「三百六十人?」

「不,是三百三十一人。」楊慎交可不想在自己負責的事情上出什麼紕漏。

「李千里怎麼樣了?」

武崇訓道:「李千里糾集了兩千名金吾衛,分成四隊,散在朱雀大街和天街附近。李多祚給他的命令是子時初進宮。不過,太極殿前有南衙宿衛兩千人,今夜當值的是左衛將軍紀處訥。」

「紀處訥?不足為患。今晚當值的南衙宰相落實了么?」

「楊再思、蘇環、李嶠,還有兵部尚書宗楚客。」

「不用當一回事。」武三思不屑地擺了擺手,側過身來對楊慎交道。「你立刻趕到李千里那裡,告訴他,事情發動以後,要務必控制住南衙宰相和那兩千宿衛。其它的地方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他都不要動。」

楊慎交叉手一禮便匆匆去了。

「現在看一看咱們的人。」武三思稀疏的長髯下飄出一絲微笑。「今天夜裡,當李重俊那個小混蛋來到玄武門時,只會遇到右羽軍大將劉景仁和他手下的一百名飛騎勇士,他會裝模作樣地抵當一下,便放李重俊進宮去。」

「玄武門有三千飛騎……。」武崇訓一時有些心驚肉跳。

「如果三千飛騎都守在那裡,李重俊怎麼能夠進得了宮門?」武三思終於大笑起來。「等他們進宮之後,你我父子再率領那三千人出現在玄武門。給李重俊一個時辰的功夫應當夠了,那時,韋皇后死了,你那驕橫的公主也死了。當然,最重要的是,皇上被弒了……。」

「那時就是您的天下了……。」

「糊塗小子,那時是我們父子的天下,是咱們武家的天下。」武三思捻著長髯,難得地露出了志得意滿的神氣。

「還有一點孩兒不太明白。」眼見父親被即將到來的巨大成功弄得失去了往日的深沉,武崇訓小心探尋道。「李重俊這個奴才雖然膽大妄為,但要他弒君,怕是不大容易?」

「不用他親自動手,我有三千飛騎,還有楊思助的快刀……。」

「楊思助?」武崇訓終於為他父親折服了。「您太幸運了!」

「你爹活到今天,憑藉的絕不是運氣。」武三思正色教訓兒子。

晚,酉時二刻(19點整)。

催行的鼓聲響了起來。

除去上元節那一夜,每天這個時候,東城的春明門、延興門,西城的金光門、延平門和南城的明德門都會準時響起巨大的鼓聲,這鼓聲共計八百響,催促人們立刻回到自己居住的街坊中。大約在戌初(20點正),鼓聲停止,這時,金吾衛上街巡查,長安城便開始宵禁了。

又有三百多名裝備嚴整的左羽林軍飛騎兵士出人意料地從金明門進城了。這可是不常有的事情,左羽林軍在往日,為了討個好口采,也是避免與宿仇右金吾衛衝突,總是從東城出入。

太子在寢殿中焦燥地踱來踱去,很有些為難。到底要不要穿上全副鎧甲?還是只著便裝,免得出宮時被韋皇后和武三思安排的侍衛攔住?許是這幾日睡得不好,他感到有些頭痛,口中也有些發乾。這可不是好兆頭,千萬不要在這個時候病倒。

最後,他還是決定只穿一件輕便的蜀綢胡袍,腳上是薄底布腰的快靴。如果不幸要他親自動手撕殺,這身便裝要比厚重的鎧甲更適合他。太子畢竟不是兵士!

一輛半舊的馬車停在嘉福門外,雖是夏日,車上的布簾卻放了下來。催行鼓眼看著就要停了,還沒有見太子的人影,守在車中的野呼利早已汗流如注了。從他的車上很難望見東宮內的情景,只見守門的侍衛們在門前踱來踱去,沒有什麼異常舉止。

終於,野呼利望見太子熟習的身影出現在小小的側門外,守門的侍衛們在太子經過時根本就沒有向他望上一眼。太子時常私自出宮,這些人們也見得習慣了。野呼利心道。然而,當他看清太子臉上那張將眉眼口鼻拉扯得不像樣子的大膏藥時,野呼利又不敢笑出聲來。

太子畢竟是太子,他與常人自然該有所不同!他奶奶的。

夜,亥時二刻(23點整)。

長安宮城的百福殿是皇上的另一處寢宮,位於兩儀殿東面,幾乎是宮城的正中。與以往的幾位皇上不同的是,當今萬歲是個醉心於園藝的人,心境閑適,凡事都能自得其樂。

今夜,百福殿中不僅陳放了種種奇花佳木,還有安樂公主家養的歌妓在筵前獻藝。

皇上的興緻極高,長年行獵、打馬球練就了一付好身體,所以,這種長夜之飲對他來講並不會引起什麼不適。更何況,他最信任,最衷愛的人都在眼見,人生還有什麼可求?

安樂公主倚在皇上的身邊,手中捻著一珠碩大的葡萄,用指甲小心地撕去上半部的薄皮,露出淡綠色的多汁的果肉,送到皇上唇邊輕輕一擠,果肉連同甜得粘手的一包汁水滾落在她父皇的口中。而後,她將深紫色的薄皮放到自己的唇邊吮上一吮,這才將葡萄皮投入一隻淺淺的白玉盞中。

「即使是玉皇、王母送我瓊漿玉液,也不及我兒的孝意美妙。」皇上溫軟的手輕輕地愛撫著安樂公主的後脊背,滿含笑意地對韋皇后道。

「這孩兒不但有孝心,還聰明能幹,是你們李家的幸運兒。」韋皇后在任何時候也不會忘記扶植小女兒為皇太女的願望。「不過,話說回來了,今兒個這場樂子還多虧了婉兒的美意。」

「皇后謬讚了。」上官婉兒梳了個高高聳起的錐雲髻,長裙抹胸,肩上只搭了一幅清涼薄透的冰綃,面上笑意靄靄,一時間也讓人看不真切是哪一種歡喜。「夜裡涼爽,正是遊樂的好辰光,臣妾不過是幫著皇后做了想做的事。」

「婉兒講話總是這麼可人心意!」韋皇后口中誇講,目光卻仔細地研究了一番皇上的表情。見皇上一如往日那般淡淡地,她才道:「婉兒還有什麼樂事么?」

「回皇后,不如讓宮娥們拔河爭彩,一定比那班老頭子們有趣。」

「好個乖巧主意。」韋皇后卻暗道,這種取巧的事,也只有你們這種媚笑取容的人來做。

在大唐,拔河是一種極普遍的娛樂活動,上至宰相、大將軍,下至乞兒、小民,無不樂此不疲。

當今皇上最好此道。

上官婉兒這會兒的注意力全在宮闈令楊思助的身上,再沒有注意殿前拔河的忙亂。武三思所有計畫的最後一擊全在楊思助身上,如果楊思助失手,先前的一切努力也便隨之東流了。

從夜宴開始,上官婉兒的目光幾乎沒有離開過楊思助,只見他垂手立在階下,眼觀鼻,鼻觀口,口問心,中規中矩,全然沒有謀逆的樣子。上官婉兒久在宮中,她很清楚楊思助這個人。此人四十齣頭的年紀,身材高瘦靈巧,沒聽說過有什麼野心,或者不良嗜好,怎麼便會答應武三思干這種族滅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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