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滿懷抱 第十節

李多祚的如意算盤幾乎被韋皇后的暴躁給斷送了,但也可以說,正是這暴躁成全了李多祚的心愿。

太子與李多祚分手後,在八百響催行鼓敲完之前趕回了東宮。出乎他意料的是,武三思的兒子,駙馬都尉武崇訓正帶著幾名宮中侍衛守在嘉德殿前。

「皇上有旨,著太子即刻進宮。」武崇訓是個衣飾華貴的漂亮人物,平日里從未將太子看在眼中。但是,今天他的神氣與往日更是有了許多的不同,他從眼角中射向太子的目光簡直就像是在蔑視一條即將就戮的土狗。

「等我更衣。」平日里,由於畏懼安樂公主與武三思,太子對武崇訓所表現出的容忍與屈辱讓他時時刻骨蝕心般地痛苦。

「皇上的旨意是即刻進宮。你已經讓皇上等了一個時辰。」自李重俊被冊封為太子以來,安樂公主與武崇訓夫婦從未尊稱過他一聲殿下。

太子心慌意亂地向四下里張望,像是要找個人來解救他。沒有人能救得了他,太子終於有些明白了。這不是殺人如刈草的戰場,救人不成也不過是捨生取義。在這個地方,打算來解救自己的人必定是感染了痴心瘋癲症,因為他冒的是被族滅的危險。

常言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太子終於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了下來。這場爭鬥不過是剛剛開始,最終取勝的還不知道是哪一個。只要自己能活著回到東宮,一切還都有轉還的餘地。

當太子在虔化門外下馬時,越發地感覺情況不妙。武德門、虔化門、獻春門和兩儀門所處的這條東橫街上,布滿了神情緊張的千牛衛的兵士,韋皇后的幾個侄子、外甥個個頂盔貫甲,躍馬於宮道。見太子的儀仗到了,幾個人毫不客氣地將太子的衛士們留在了虔化門外。

進了虔化門向北,不遠處就是皇上的寢宮神龍殿。今晚這裡可是真夠熱鬧。太子李重俊發現了韋皇后的步輦,四個負責抬步輦的身材健碩的宮女在偷眼向太子的臉上打量。還有安樂宮主華麗的雉車,這個生長於民間的野丫頭從來都沒弄清楚皇族是怎麼一回事,所以她的身份全仗她的儀仗來表現。

神龍殿內燈燭明亮,透過寬大的細湘竹簾,太子隱約看到一向好玩樂的父皇悶悶地跪坐在榻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兩個宮中的女官為太子掌起竹簾,一陣混雜著濃烈的薄荷味道的香氣撲面而來。

「太子到。」女官的聲音圓潤清亮,太子覺得父皇有識人之才。

皇上已經看到了太子,太子也看清了與皇上並肩而坐的,面色鐵青的韋皇后。

安樂公主今天破天荒地規規矩矩地垂手侍立在一邊。

在皇上的右手帷幕邊,粗大的木柱後面還有一張坐席,但從太子跪下行禮的地方卻看不到那人是誰。

「小奴才,你越來越大膽了,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作妖?」韋皇后一向如此,即使是在群臣畢集的朝堂之上,她也會如此地肆無忌憚,根本不把皇上放在眼裡。

「孩兒不敢。」剛剛禮畢起身的太子又誠惶誠恐地跪倒在地,聲音戰抖道。「孩兒有什麼錯處,請皇后教訓。」

韋皇后是個驢脾氣,可不敢與她正面衝突。對於這一點,太子心中清楚得很。但是,看今天的樣子,韋皇后不是單單想要將他臭罵一頓,在眾人面前好好羞辱他一番這麼簡單。

「你還有什麼不敢的?」韋皇后從皇上手中奪過一卷奏章,狠狠地丟到太子面前。「你背著我偷偷地給皇上上奏章,想要把我們韋家滅了不是?你就大大方方地寫在上面,裝模作樣地幹什麼?還前朝如何如何?女主當政如何如何?你把你祖母武太后當什麼了?」

其實,當那捲軸剛剛丟到他面前時,太子立刻便認出了這是他交給上官婉兒轉奏皇上的奏章。他感到困惑的是,在這篇奏章中,並沒有過激的言辭,所謂抑制外戚也不過是泛泛而談,他只求引起皇上對他的注意,並沒有指望皇上會把他的意見當真。

韋皇后的反應也有些個過頭了。朝中每天都會收到各級官員的奏章,其中直斥韋皇后一族,言辭鋒利的也不少,但韋皇后總是裝出一副大度的樣子一笑置之,雖然她很少忘記那些功擊過她和她的家族的官員。

「兒臣只是講一點心得。兒臣近日來讀了不少書,也在向老臣們學習君臣、父子之道,以圖日後有所長進。所以兒臣親手寫了這篇文章,想請皇上指點一二,不想皇后您誤會了……。」太子的口中像是有什麼東西絆住了舌頭,這幾句話講得磕磕絆絆,結結巴巴,一副被嚇壞了的樣子。

一直沉默不語的皇上開口了。「文章寫得還不錯,但別學那些個腐儒的筆調,要有自己的想法。這樣你才會有能力治國,而不是做個應聲蟲。」

「是。」太子叩首。皇上的語中帶刺,不知韋皇后聽出來沒有。

「皇上太偏袒他了。這個奴才怎麼會知道治國?他是個沒用的廢物。」韋皇后顯然深知皇上的意思。「你給我站起身來,讓皇上看看你。」

這下子糟了。剛回到東宮便被武崇訓給架弄了來,他只來得及抓了頂金冠戴在頭上,身上穿的卻不是太子晉見皇上時要穿的禮服。

「看見沒有?我說他時時私自出宮,你還要護著他。」韋皇后的瘦臉上現出一絲獰笑。「你用不著騙你父皇,你這不是第一次出宮。」

「兒臣該死。」

「知道自己該死就好。傳宗正卿。」韋皇后這時的語調中已經沒有了怒氣,透露出的卻是一種滿足的平和。

「等一下。」皇上突然插言。皇上今年雖只有五十一二歲,卻顯得毫無精神,也沒有皇上應有的威嚴。但是,皇上畢竟是皇上,他講出的話還是極有分量的。一時間,神龍殿中所有的人都注目在皇上臉上。

韋皇后要傳管理皇族事務的宗正卿,用意很明顯,便是要當場廢掉太子。至於怎麼處置他,太子心中可沒有底,最好的結局也是將他貶往遠惡州郡。

大殿上只有燭光在不住地跳動,所有人都在靜靜地等候皇上的決定。韋皇后也清楚,這樣重大的決定,她雖然可以左右皇上的旨意,但決定還是要由皇上自己來做。

許是太過緊張了,太子此時腦海中出現的卻是兒時在房州遊樂的情景。

皇上側過身去向柱子後面那人說了些什麼,又輕聲對韋皇后講了幾句,韋皇后有些不情願地點了點頭。但是,太子卻在韋皇后的嘴角上發現了一絲得意的笑紋。

「太子李重俊聽旨。」太子叩首。皇上道:「太子生性佻達,疏於學而嬉於游。自今日起,自閉於東宮,深切反悔前非,以觀後效。若不思悔過,必當嚴懲。」

「多謝父皇開恩。多謝皇后給兒臣一個自新的機會。」聞聽自己還有生機,太子的聰明勁又回到了他身上。

走出神龍殿,夜已經是二更了。太子用袖子沾了沾額頭上的汗水,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好險!

一名頭戴軟腳襆頭,身穿一件男式圓領長衫的女官從袖中摸出一塊帕子遞到太子手中。

殿前靜悄悄地站了許多侍女、衛士,都在用眼睛盯著太子看。也許他們以為我這個太子當不了幾天了。太子心道,不會的。韋皇后的聰明也不過是婦人之智,她萬沒有想到我還有李多祚。

抹去滿面的虛汗,太子嗅到帕子上一股濃濃的木樨香味。生活是這麼美好,怎麼能不抗爭就放棄?

太子李重俊終於下定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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