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滿懷抱 第七節

皇上又一次出城行獵去了,順便看一看左右龍武軍新近演練的陣法。在皇上親自統領的禁衛軍「北門四軍」中,左右羽林軍兵力最多,而左右龍武軍裝備最好。另外的兩支軍隊左右神武軍與左右神策軍的駐紮地通常都在距長安百里之外。

這一次武三思也破例出京,陪同皇上一起前往。武三思對龍武軍有特殊的感情,這支軍隊完全是由親貴子弟組成,掌握了這支軍隊就等於爭取到朝中絕大多數官員的支持。當年武太后對龍武軍一向是青眼有加,武三思以為他的姑母慧眼識金。

這次皇上與武三思出城,為太子李重俊提供了五天的時間和機會,他希望在人不知鬼不覺間贏得上官婉兒對他的支持。

上官婉兒在宮外有許多房產、莊園,她最常住的是西城通義坊中的府第。這座宅邸算不上是京城中第一流的大宅院,因為她的近鄰成安公主府至少比這裡佔地要大上兩倍,但是,這裡卻是那些房屋掮客們口中常說的那種最值錢的宅院,近兩年經過多次改造的廳堂樓閣、山石佳木,所用的材料都是上上之選,而工藝之精妙只有武太后心愛的小女兒、皇上的妹妹太平公主在興道坊的府邸可與之相媲美。

走在被工匠打磨得光滑如鏡的青磚甬道上,李重俊禁不住想蹲下身來撫摸一下那如絲織物一般精緻的磚道。自武太后當朝以來,幾十年了,太子一直是一個無人重視的擺設,而太子所居住的東宮也已年久失修,破敗得很了。

如果自己不是太子,也一定會有這樣一條讓主人驕傲的甬道,更不要說這兩邊的奇花佳木了。李重俊用力搖了搖頭,讓自己不再走神。不要再想這些沒有用處的事情。他今天是第一次單獨拜見上官婉兒,這需要他集中全部精神。

「大人請稍坐,主人這就出來。」

李重俊今日午後獨自一人溜出宮來,投遞到上官婉兒門上的名刺是他東宮中一位太子賓客的名字。成年的皇子不得與後宮嬪妃相見的禮法在漢魏也許還行得通,但在大唐卻沒有這種無謂的古板。儘管如此,太子也不想有人知道他在秘密地尋求上官婉兒的幫助。這件事太過敏感了!

由於天氣炎熱,太子被安排在一幢四壁隔扇門全被拿掉的敞廳中。這當然很涼爽,同時也可以讓上官婉兒在不遠處的房中隔著細竹簾仔細地觀察他。

僕人給太子送上一盞茶後就再沒有出現。太子中規中矩地跪坐在藤榻上一動也不動,目光停在身前不遠處,既不四下里探尋,也不垂頭喪氣。

他們李家入主中原確是有他們過人的地方!上官婉兒從一隻小銀瓶中傾出幾滴茉莉花露塗在額角上,混入了一些薄荷汁的花露給她帶來了一絲舒適的涼意。眼前這個人早已經窮途末路了,以他如今在宮中的處境,說他是太子還不如稱之為待決的死囚來得恰當。沒有人能預言他這個太子還可以當多久,或者說他還可以活多久。但他卻能安閑地坐在那裡,脊背挺直,雙臂輕鬆地撫在膝上?這是生就的高貴!也許當年武太后就是看中了高宗皇帝身上的這種高貴氣質,不惜嫁給了一個病夫。

這滿朝之中沒有哪一家人有這樣的氣質,包括武氏與韋氏兩家。上官婉兒有些惋惜地嘆道,但她仍沒有動身的意思。事情成功的關鍵在於對人的控制。在她仔細觀察了太子之後,她又有了新的想法。眼前這個人與他們李家子弟中常見的那種懦弱的尊貴有所不同,他跪坐了兩盞茶的時間而一動不動,至少這個人有一股子忍勁。這真是太好了!

太子第二天再來拜望時仍是在午後,仍是在那幢精美的敞廳中等候,上官婉兒仍然沒有出來見他。

左金吾衛大將軍、成王李千里最喜歡的遊戲是角力,每到休沐的日子,他在永嘉坊的府邸便成了長安力士角力爭勝的擂台。

經過了武太后三十幾年的統治,除了高宗皇帝一支的皇子皇孫損傷不算太大,其餘太宗皇帝的兒孫們已經大多被殺了。李千里是太宗皇帝的嫡親皇孫,與當今皇上同輩,他的父親是著名的鬱林王李恪。按說在武太后的那場滅絕李氏宗族的大屠殺中,以李千里的身份不可能有活下來的希望,然而他卻熬過了這場大難。

有人說,他之所以活下來是因為他奇怪的癲癇病。武太后所誅殺的是宗室中有才幹,有勇略的子弟,李千里由於癲癇導致的性情偏躁,使他被認為是一個無所作為的廢物。再加上他當時的師傅是個聰明絕頂之輩,每年裡總要替李千里給武太后大張旗鼓地獻上幾次祥瑞,什麼一株五穗的稻穀、一胎六羔的山羊、赤心的石頭、長出「萬壽」字樣的佳木等等。老太后一高興,不但沒有要他的命,還對他大有嘉賞。

皇上登基之後,活下來的同輩的宗室子弟已經不多了,皇上便將李千里召進京城,晉封成王,併兼任左金吾衛大將軍之職。這是個非同尋常的任命,金吾衛是長安八大警備部隊中最重要的一支,左右金吾衛分別負責長安東西兩城的治安。按理說,任命李千里這種沒有繼承皇位可能的近支皇親為警備部隊的最高首領是大唐朝的傳統,但是武氏與韋氏兩大後族也都對這個重要以極的職位垂涎三尺。特別是韋皇后的兄弟子侄們,左右金吾衛大將軍一直是他們想弄到手的目標,只可惜,這些人出身不夠尊貴,本身的才能也不讓人信服,所以至今尚未得逞。

對於所有這一切,李多祚非常地清楚。走進成王寬敞的府邸,李多祚越發欽佩自己的判斷力,眼前如集市般喧鬧雜亂的景像,正是李千里保全自己最好的掩護:一個嗜好太深,胸無大志的人會有什麼危險?

但李千里深知自己確實有危險,因為有人時時覬覦著他的這個重要的職位。

「哈哈,老胡兒,今個又來獻寶么?」李千里比當今皇上大三歲,今年五十六歲,身材矮壯,頷下的一排短髯被修剪得像只豬鬃刷子一樣齊刷刷地,一對小眼睛深深地嵌在肉中,讓人很難看清他目光中的神情,當然,還有他那隻著名的肥大的紅鼻子,這是他的標識。這個相貌,再加上他身上的粗葛短襖,如果放在西市上,人們多半會以為這是個牲口販子。單是看他的模樣,有誰會相信他是太宗皇帝與隋煬帝之女楊氏的親孫子?

「成王殿下。」李多祚撩起官服向李千里深施一禮。

「算了,算了。哪裡這麼多的閑事?快些脫下這身皮來,好坐下說話。」自李千里的父親因房遺愛一案被長孫無忌誣殺之後,他一直被貶在外郡,所以他的官話口音甚雜,各處的地方腔調都有。

換上便裝,李多祚隨同李千里在演武廳中落座,心中卻在盤算著如何將李千里拉進自己的行動中來。

「我說,老胡兒。」李千里與李多祚相識多年,卻從來未叫過李多祚的官爵、名字,總是老胡兒老胡兒地不離口。「你那幾個力士帶來了么?」

「他們在外邊候著呢,今兒個小玩玩?」李多祚手下有幾員胡將,是長安城中第一流的角力高手。對這幾個人,李千里一直是垂涎三尺,千方百計地想把他們弄到自己的手下。

「怎麼膽小了?還是你那幾個人不成了?要玩就玩大的!」李千里用多肉的大手摸了摸通紅的鼻子,便立刻有五六個僕人各自捧了一大盤上等錦緞擺放在堂前。「這是賞給力士們的。咱們賭點什麼?」

李多祚揮手將堂上的僕從們趕了下去,湊到李千裡面前笑道:「成王爺,老哥哥今天賣個老,說句冒失話。」

「怎講?」

「今天你我賭一顆對大唐朝的忠心。」講到「大唐朝」這三個字時李多祚特別加重了語氣。

「一顆忠心。」李千里用手捻住唇上的髭鬚,一雙小眼睛越發地深邃暗淡起來。李千里對眼前這個人說不上有多麼的親熱,但他妒嫉這個人的兩件事,一件就是李多祚濃密、威風的花白鬍須;另一件是他適逢其會,參與政變,扶助當今皇上登基。這老胡兒難道政變成癖,又想幹什麼冒險的事不成?

李多祚只是在濃眉下盯住李千里的表情,沒有接言。

「你是不是說大唐朝可能有麻煩?」李千里此時心如明鏡,但臉上卻是相當地麻木。「有當今萬歲,還有武大人他們在,不會有什麼大危險。」

「你我二人可算是干國重臣,也是從武太后的大周朝熬過來的。成王,你難道看出不這朝中比當年還要……。」

「那又怎麼樣?」李千里的眼睛閃了一閃,但他臉上的肥肉仍使他的表情很遲鈍。

「以往你常怪我,沒有拉上你一起為皇上登基出力。如果還有這樣的機會,成王爺你會不會害怕?」

「我怕什麼?」

「別的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成王爺怕武三思,以至於把你最心愛的獵場都送了給他。」李多祚這一刀恰到好處地戳到李千里的痛處。武三思兩個月前強買李千里的獵場,讓他在長安城中丟盡了臉面。「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但我心裡清楚,成王爺是個干大事的人,是大唐朝的棟樑。你這是引忍不發,以待時機。」

「這不過是你自己在胡亂猜測。誰會這麼想?」李千里嘴上雖講得輕鬆,但頭上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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