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滿懷抱 第六節

李多祚這半年裡很不安分,這讓武三思有些放心不下。特別是近來太子對李多祚的女婿野呼利拒而不見,在武三思的心中引起了一絲隱隱約約的不安。

野呼利是太子從小的玩伴,是太子少數幾個親信的人之一。前一陣子太子與李多祚、野呼利翁婿走動得非常多,甚至可笑地在平康坊妓館中化裝見面,這些武三思全部了如指掌。這種情形,即使是一個長安的平頭百姓也會從中發現陰謀的跡像。

韋皇后與皇上都不了解這些情況。武三思絕不想讓他們知道有人在醞釀陰謀活動。不,絕對不能。武三思心道,太子與李多祚是一股絕好的力量,如果操縱得當,可以省卻自己很多事。在大唐朝,太子發動政變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這夠多麼奇怪!

應該和婉兒談一談這件事。

怎麼樣才能讓太子這把火燒起來?當然,也不能燒得太大。太子若是當真一舉成功,得登大寶,武三思自己不但沒有好處,說不定還會有危險。

「李多祚掌握的左羽林軍有一萬六千多兵馬,你要是真的讓他們鬧起來,可不好控制。」上官婉兒在宮中自己居住的院中接待了武三思。上官婉兒對武三思一向都有著相當清醒的認識,武三思是個無可爭議的手段高超、果決殘忍的陰謀家,但是,他的才能只局限在朝堂之上,只有在針對某一個人或某一小部分人時方才顯出他的力量。但是,這個人在處理真正的國家軍政大事上卻是一無用處,否則,早在武太后當朝時他就有無數次機會竊取大位,也用不著等到今天費這等力氣。

「再者,如果太子真的在李多祚的支持下起兵,在百姓眼中那是名正言順的事情,朝中的大臣們也會見風使舵,他們不用發愁沒人支持。」令上官婉兒最為惱火的就是她和武三思的手中沒有軍隊,也沒有真正掌握禁軍的親屬子弟。這是他們武家的悲哀,武太后一族人丁興旺,但走的卻是外戚的路子,只求親貴,卻不想用心用力去干點事情。這也是武太后自己太剛強,能力太強了,使得武家子弟不知道權力與地位是要經過艱苦的努力才能得到。「所以,利用他們是一回事,能不能真正地掌握住他們又是一回事。」

武三思不喜歡上官婉兒這種教訓人的口氣,但他也承認上官婉兒言之有理。「話是這麼講,但這就像是放火燒荒一樣,火是點著了,它最後燒到哪兒可就沒準了。」

這種軟語商量的口氣武三思已經有半年多沒用過了,自「五王」死後,武三思的口中只有命令,即使是對皇上與皇后,他也不必再有什麼謙卑的表示,反正,不管他講什麼,皇上與皇后總是要給他面子的。但對上官婉兒不行,這個女人是他真正的,不可缺少的同謀。

武三思從專為皇上準備的御榻上跳了下來,身手像年輕人一般矯健。「也許,除掉李多祚更好些。那時太子只不過是個玩偶,想捏他長他就得長,要團他圓他也不得不圓。」講這種笑話時武三思的嘴邊眼角卻沒有一絲笑紋。「不過,那時他也就成了個廢物,和眼下一樣,沒什麼用處。」

「所以說,得找一個好的辦法。」上官婉兒也走下藤榻,倚在武三思的身邊。在宮中,他們與在外宅時同樣地毫無顧忌,畢竟皇上是個百無一用的廢物,甚至連男人應有的脾氣他也喪失掉了。「要想辦法讓這把火燒得恰到好處,既為咱們辦成了事情,也不會讓他們造成任何破壞,特別是不能傷害到咱們的大事。因為,這火早晚是要撲滅的。」

「削弱李多祚的兵權。」

「對了,你可真是個聰明的好人。」上官婉兒對武三思十分滿意。「只是往左羽林軍中安插些咱們自己的人,哪怕弄幾個韋家的人進去都好。只要讓他在動手時不至於拉出上萬兵馬,佔領整個長安城就可以了。」

「你真是個鬼靈精!」武三思在上官婉兒的身上捏了一把。

「這還不是你教的。」上官婉兒身子一縮,笑道。她必須得將榮耀留給武三思,這不單單是為保持他的自信和勇氣,武三思原本也不缺少這些。她是要武三思在自己面前體會到真正的尊嚴,因為,在她們倆人之間,尊嚴對於上官婉兒毫無用處,這種沒有用處的東西上官婉兒一向是不會與別人無謂地爭奪的。她自己的尊嚴與自信體現在宮中,體現在她能夠在適當的時候控制大唐的國政,控制南衙那些自命不凡的宰相們。

「武三思這混蛋,當真欺辱到老夫頭上來了。」李多祚怒火衝天不是沒有理由。

今天是七月十日,只在兩天之內,李多祚手中的左羽林軍便已面目全非。武三思將幾乎所有的統兵武將來了一次大清洗,從羽林將軍到中郎將、郎將換了一批新人,如今他這個左羽林大將軍能夠信任的只有他女婿野呼利手中的一千人了。

「真他娘的奇怪,別人都換了,他為什麼沒動我?」野呼利感到很困惑。「如果武三思對您不放心,他第一個應當把我打發出去才是。」

今年的夏天出乎尋常地燠熱。李多祚赤著上身,露出鬆弛的肌肉和一塊塊傷疤,還有許多淡褐色的老人瘢,下身只著了一件牛犢褲,坐在廊下的彬州竹席上怒氣難消。

「我真是後悔呀!」李多祚濃密蓬亂的長眉由於憤怒凝結了許多亮晶晶的汗珠,他揮舞著手中的鐵如意似是要將什麼人的頭臚擊碎一般惡狠狠道。「都是張柬之那個老混蛋,要不是他的婦人之仁,武三思早就變成黃土了,還會有他今天橫行霸道的日子?」

李多祚脾氣暴躁是出了名的,野呼利只是垂手侍立在一旁,沒有再冒險插話。

「你現在還能調動多少人?」李多祚問野呼利。在武三思清洗他的軍隊之前,李多祚隨時可以調動起七八千忠心於他的將領和兵士,如今這一切都已成泡影了。

「真正可用的大約有六百多人。」野呼利也有些氣餒。

「六百多人。」李多祚不愧是久經沙場的戰將,他很快又恢複了理智與判斷力。「在大唐朝,二百人就能發動一場政變。六百人也不少了。」他看了一眼垂首不語的野呼利,又道:「你現在還殺得了人么?」

李多祚的這話並不是沒有道理,野呼利雖是一員公認的猛將,但那只是在京城禁衛軍比武時的勇猛,他並沒有真的上過戰場,也沒有與突厥人或契丹人真刀真槍地撕殺過。校場上的勇氣與戰鬥中的捨生忘死完全是兩回事,多年統兵的李多祚對此再清楚不過了。

「父親放心,我能行。」野呼利在李多祚面前一向不多講話。常言道,言多必失。何況他這位岳丈是當今大唐最出名的武將之一,他不願在岳丈面前暴露出任何弱點,以至於讓他小看了自己。

「我還是不大放心。」李多祚對他的女婿沒有必要客氣。「到時候也許只有咱們父子上陣,你還是給我演練一次,讓我看看咱們是不是有機會。」

李多祚用手中的鐵如意在一塊雲板上敲了兩下,一個椎發短衣的末曷僕人悄沒聲地走了進來。

「去拿幾隻人頭來給姑爺。」

所謂人頭,其實是李多祚家練刀法的靶子,外面裹上皮鎧,裡面塞的是棉絮。靶子的頭頸用木材雕刻而成,插在皮鎧上面,壞了還可以換新的。

野呼利雙手持刀,穩穩地站在酷烈的陽光下,僕人手舉靶子繞著他不住地轉圈子,手中的靶子還在忽左忽右地晃動。野呼利第一刀斬在靶子的肩上,將皮鎧劈出一條大口子;第二刀劈空,只是刀尖在人頭上划下了一小片木材。

直到第五刀他才將那木製人頭劈了下來。他知道,這不會讓李多祚滿意。

「我怕的就是這。」李多祚走下迴廊,接過野呼利手中的長刀。「一旦攻入皇城,你我就算是走上絕路。也許就是因為你這一刀不夠准,不夠狠,就斷送了我們全家。」

說話間,李多祚頭也未回,人略一矮身,便將依舊在他們身邊跳來跳去的靶子腰斬為兩截。那個僕人眼看著厚厚的皮鎧就這樣被主人輕而易舉地劈開來,被驚得呆在那裡。

「再去找找太子,沒有他成不了事。」李多祚將長刀丟還給野呼利,徑自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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