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滿懷抱 第五節

轉眼間到了六月,天氣熱了起來,但整個長安城中人們的心緒似是比這天氣更乾燥,更煩亂。

一年多來,長安城中突然冒出了上萬名腰纏萬緡的新任官員。試想,花上二十萬錢,也就是十幾頭耕牛的價錢就可以買個從八品的員外官,這是自大唐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好事,這樣的機會,聰明絕頂的大唐人是不會放過的。

天下第一營生便是作官。

通往長安的條條大道上,輦金入京的富人們相望於途。天下讀過書的和識不了幾個字的有錢人都已知道,長安城中最硬的路子就是韋皇后的兩個女兒:長樂公主與安樂公主。只要花得起響噹噹的銅錢,她們甚至可以給你弄個從六品的大員乾乾。

當然了,員外官只拿半俸,要在京中候補。即使如此,再花上一筆錢在京中鑽營鑽營,即使混不成京官,外放個州縣也可大賺一筆。這是一筆只賺不虧的好買賣。

「虧的是國庫,是皇家在花錢養著這群廢物,而朝中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在藉機給自己弄錢。」太子右庶子平貞慎已經聲嘶力竭地講了半個時辰,太子仍然是面無表情地跪坐在藤榻上,既不贊同,也不反駁。

「你先回去吧,有什麼話明天再講。」太子跪坐得有些累了,他想起來活動活動身體。

平貞慎跪下行禮,轉身邁出殿門時不盡老淚縱橫。豎子不可教也!平貞慎的修養再好也為太子的胸無大志給激怒了。但是,作為兩朝老臣,平貞慎也不會忘記自己太子教師的職責。只有盡人事聽天命了。

太子有心事,他無心聽平貞慎那種無關痛癢的廢話。半年多來,太子的處境可說是一日不如一日,似是這大唐朝中沒有他這個地位尊崇的儲君存在一般,倒是韋皇后一族人活得一天比一天風光。

該怎麼辦才好?

太子來到了東宮中打馬球的鞠場上,在烈日下光著頭牽了一匹馬踱來踱去。今年天旱,鞠場上的粘土已經有些開裂了。在這一點上,太子也能看出自己的失意。駙馬都尉武崇訓與楊慎交府中的鞠場,每日有專人在粘土上細細地灑上一遍麻油。他有時真的希望韋皇后的親生兒子李重潤沒有死,那時,皇太子的位置當然會是他的,但太子自己也可以做個快樂悠閑的王爺,也可以有一塊受到精心照料的鞠場。當然,還會有其它的樂事,而更少煩惱。

太子地位的高低與父皇對他的態度有直接的關係。只是,眼下父皇自己的權力也有限得很。

幾天前,李多祚又派野呼利給帶來一個口信,說是有了新的辦法,可以讓皇太子高升一步。這種胡兒粗魯的想法太子很難贊同,他們認為發動兵變是取得權力的唯一手段,但他們想不到,即使逼宮成功,父皇退位,太子自己得到的並不僅僅是皇位,還有千載罵名。這與一年前殺張易之兄弟,擁立父皇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那是為了從大周朝恢複為大唐朝。

太子有自己的想法。當今之際,最重要的是樹立父皇的威信,重新為父皇爭取到他應有的權力。

但是,這中間最難的一關是韋皇后。太子與韋皇后的關係難以調解,在這件事上,太子做過了無數次的努力。韋皇后的想法太子多少也知道一些,他曾見過一份韋皇后與安樂公主正式上書皇上的抄件,韋皇后與安樂公主求皇上廢掉太子,立安樂公主為皇太女。

父皇沒有答應。在這種大事面前,父皇一點也不糊塗,但是,他也沒有對這種聞所未聞的大逆不道之事做出必要的反應,甚至沒有一絲惱怒之意。更加難辦的是,父皇對他這個太子實在是不夠親近,真不知父皇在想些什麼?

「殿下,羽林中郎將野呼利求見。」

「算了,讓他過幾日再來罷。」太子這幾天一直在躲著野呼利。李多祚翁婿二人為他的事可說是豁出了身家性命,太子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們,尤其是面色赤紅,老而彌壯的李多祚。

要接近皇上,還有一條途徑。這是太子經過了深思熟慮之後得出的結論。那就是皇上前不久降旨晉封昭容的上官婉兒!皇上對她彷彿是祖父高宗皇帝對武才人一樣,迷戀多年,自登基之後才得償所願。從她的身上,或許能生髮出一個全新的局面。

只是,太子的這位新如母卻有一個惡名如雷,毒如蛇蠍的姘頭——武三思。太子與一向尊貴的武三思接觸不多,但每一想起這個人,就想起他那雙白凈、冰涼、潮濕的大手。那還是在自己被冊封為皇太子的那天,武三思是唯一一個在太極殿上當著皇上與韋皇后的面向太子表示祝賀的大臣,他甚至親熱地拉住了太子的雙手。

太子至今對那種感覺記憶猶新。這當朝第一權臣的祝賀原本應當是一件令太子欣喜的事,但太子卻有一種毒蛇纏身的厭惡感。

然而,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辦法可想?尤其是合情合理的辦法?

韋皇后是個身材高瘦,骨節粗大的女人,與皇上一起度過了十幾年的流放生活,不但毀了她的健康,也毀了她大家女子的好教養。

「你們的眼睛是喘氣的,耳朵是喝水的?宮中有人懷了孩子,我竟然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一隻精美無雙的玉盞被丟在地上,叮地一聲碎成幾片。韋皇后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線,唇上的絨毛過盛,黑黑地似是兩撇突厥式的髭鬚。「全他娘的給我滾出去。」

對皇上寵愛什麼女人韋皇后願本並不關心,但是,有一個原則,就是皇上每納一個新寵,都要親自來韋皇后這裡求肯。這是她這個皇后的面子,如果皇上帶頭不把她當回事,這麼大個國家還怎麼治理?

韋皇后所要的是皇上的權威。

「娘,您何必為這點小事心煩?把那小蹄子亂棍打死就是了,看氣壞了身子,不值得。」安樂公主十天里有九天住在宮中,這時連忙上前解勸。

「你也是個不爭氣的東西。」自從皇上登基之後,韋皇后再沒有什麼可以顧忌的了,她暴烈的脾氣與她的地位一樣與日俱增。「早跟你說過好好讀點子書,有多少大事等著你干?你難道要靠著娘一輩子不成。整天里就知道跟男人鬼混,這個樣子將來能治國么?難怪老混蛋不肯立你為皇太女,你能幹什麼?」

立安樂公主為皇太女的事在這宮中根本不是秘密,而韋皇后口中的老混蛋當然就是皇上了。

「您別光是罵我,我能怎麼樣?」安樂公主與她的母親一脈相承,只是年輕貌美。她兩手撫住臀部,拿出一副潑婦的樣子道。「你要是肯跟我爹爭,李重俊那小奴才早就發配嶺南了,還愁什麼皇太女,女皇也早當上了。」

韋皇后一生剛強,唯獨拿這個自幼生長在民間的小女兒沒有辦法。當然,女兒與她頂嘴這也是家常事,韋皇后並不當真生氣。

「說來說去,還是那個小奴才害事。」韋皇后的腦子似是天生與李重俊過不去,一提到太子,她的頭就劇烈地疼起來。「老混蛋也不是個東西,凈惹我生氣……。」

「誰又惹姐姐生氣了?」一聽這溫和宛轉的話音,便知道是上官婉兒到了。上官婉兒穿了一件淡綠色的寬袖圓領衫子,腰間鬆鬆地系了一根琥珀黃色的絲絛,面上薄施粉黛,烏油油的髮髻上只插了一支花式簡單的金步搖,走起來卻不見搖動。她這是刻意打扮過的,每當她與韋皇后共處的時候,她總是儘可能地把自己身上女人的優點掩藏起來,做出一副女學士的模樣,讓韋皇后只以為她是皇上與皇后在政事上的好幫手,而不會成為皇上割捨不下的寵妃。

「還能有誰?還不是皇上么。」韋皇后確有高明之處,一見上官婉兒出現,面上的怒容一掃而空。「快拿張榻來放在我旁邊。」

韋皇后的好處是沒有架子,她要與上官婉兒聯榻而坐。「昭容還是坐在下邊吧。」安樂公主原本已與韋皇后聯榻而坐,若是三人聯榻反而不好說話了。

這時,安樂公主插言將皇上新寵的事講了一遍,很是為她母親抱不平。這就是安樂公主缺少家教的地方,在大唐朝,沒有兒女數說父母的規矩。

「姐姐這又何必?」和熙的笑容在上官婉兒的臉上一絲絲地漾開來。「這朝中大事有多少要姐姐操心,那麼點小事不足掛懷。要是公辦,我這就起草一道敕書,把那東西貶進掖庭宮;要是不想驚動別人,姐姐是這大唐朝的當家人,處置個宮女不是個小事么。再者說,皇上知道姐姐處處為他著想,他能有什麼不高興的?大不了鬧兩天脾氣也就過去了。」

「這倒也是。」韋皇后是個大嗓門,她哈哈的笑聲恰與上官婉兒細聲細語相映成趣。「妹妹有什麼事么?」上官婉兒到這裡來十有八九是公事。

「還不是崇恩廟的事。」上官婉兒從隨侍的女官手中取過一封章奏,親自下榻送到韋皇后的手上。

今年春二月,皇上曾派武攸暨、武三思兄弟二人往李氏祖陵乾陵祈雨,果然,沒過兩天便下了一場小雨。皇上大喜,下制書恢複武太后駕崩後被廢棄的武氏崇恩廟與武氏先祖的昊陵、順陵;並封韋氏先祖的酆王廟為褒德廟,陵墓為榮先陵。接著皇上又下詔書,命崇恩廟齋郎取五品官員子弟充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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