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國者 第十三節

3年後我再次失業,躲回家鄉舔傷口,無意間在報紙上讀到一條本地消息——雷恩·湯普森被評選為年度最受歡迎的外國人。我立刻給他打了個電話,問他怎麼又回來了。他說他根本就沒走,然後說他正在電視台主持一個關於蟈蟈葫蘆的傳統文化節目,等完事之後他會過來接我,順便為我接風。

雷恩還是開著他的那輛藍色美洲虎,七拐八拐地,居然把我拉到了老謠家,院門照例是四敞大開,門前照例停著許多汽車,房中照例有一群外國人在排戲,說戲的專業演員和伴奏的琴師們也照例齊聲叫我「李太太」。

我大為驚異,忙問:「老謠呢?」

雷恩苦笑著搖搖頭:「章博士說他在裡邊生活得很好,我每周都去給他送燒雞,只是見不著人。現在是我住在這裡。」

「為什麼見不著人?」即使犯罪也不能不讓見親友啊。

「章博士說有人想傷害他,他還是待在裡邊安全些。」

我對章博士的話有些懷疑,問:「什麼人會傷害他?」

雷恩搖頭:「章博士不告訴我,我也猜不出,可能是些恨他走私的人吧。」

「但你又怎麼知道他很好呢?」

雷恩這回笑得歡暢,道:「我們每天通電子郵件,我送給他的東西,他都收到了。」

「他還能上網?」我不相信。

「章博士說他的情況比較特殊,可以區別對待。每天晚上8點鐘之後我們都能通信,等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在我們說話間,客人們紛紛告辭出門,雷恩也到廚房去了,說是要親手我為準備飯菜。我環顧四周,一切都還沒有變,只是雷恩把「誰知大隱者,乃是不羈人」的對聯掛到了客廳的最顯眼處。

這便是中西方文化的不同。雷恩亦步亦趨地學習老謠,也就只能到這個地步而已,再要進步怕是很難了,因為西方人永遠也鬧不懂,即使像掛對聯這等小事,也是有著門裡門外的區別的——這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文化的區別。

在飯桌上,我問雷恩:「你與老謠通郵件都談些什麼?」

「我們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閑聊上,我們談的主要是生意。」雷恩夾住盤中唯一一塊還算完整的「口袋豆腐」放到我的食碟中。「請嘗嘗我的手藝。」

「你們還在做生意?」我大惑不解。

「當然,而且是正經生意,完全合法。只是,老師不能親自出面,做起來畢竟有許多不便。哎呀,美味!」雷恩對自己做的中國菜邊吃邊贊。

「可是,章博士怎麼能允許……?」我又犯了擔心多慮的老毛病。

「具體內情,章博士不讓我對任何人講。其實我什麼都不知道,想講也沒得可講。」雷恩又給我送過來一調羹「雞刨豆腐」,顯然豆腐菜是他此一階段的主攻項目。

看起來,老謠還是老謠,如今雖然坐了大牢,也還是這樣神出鬼沒地讓人摸不透。等吃過了三道豆腐菜,我又找到了新的話題:「你在倫敦那邊的事情怎麼樣了?」

「都已經處理完了,而且還得到了一件好東西。」說著話,雷恩跑進書房拿出來一隻老舊的本子,送到我手上。「家裡的財產我都放棄了,其實是暫時寄存在他們那裡,我會買回來的,為了老托尼也必須得這樣做。不過,我把老托尼的日記給拿了回來。」

我隨手翻了翻,發現托尼·湯普森的日記是從1901年開始的,記錄的第一件事情是六國都統衙門下令拆除天津城牆。

雷恩接著道:「我當時跟他們說,我可以放棄一切,但老托尼的日記必須得給我。從我小時候老爹就把這本日記鎖在保險柜里,家中任何人也不許讀。可我就是想知道老托尼當年來天津打天下,都經歷過什麼驚險好玩的事情。」

我問:「能不能借給我讀一讀?」

他慌忙從我手中搶過日記,道:「不行。老謠也想知道裡邊的內容,但我絕不會告訴他,因為,這是我最新的教材,是我的曾祖父留給我的《聖經》。」

我故意刺激他道:「那裡邊一定記載著許多不體面的壞事。」

他卻不以為意:「主要是經驗和智慧。老托尼經歷過的許多事情,今天仍然在發生。」

我問:「你家裡人怎麼說?」

雷恩不屑地一笑:「他們還假惺惺地留我在英國,可他們哪裡知道我在中國發現了怎樣的寶藏!」

突然,書房裡有聲音。雷恩立刻跑進去抱出一台手提電腦,道:「我師傅來電郵了。」

打開一看,老謠寄來一個短句:「讓我的前妻擔任公司副總裁。」

這傢伙蹲了大牢也仍然想著控制別人,他怎麼會知道我失業了呢?我心下好笑,便問:「是什麼公司請我當副總裁?」

雷恩大叫:「你不知道嗎?大名鼎鼎的湯普森兄弟貿易公司呀!已經註冊兩年多啦。我們買下了當年老公司的辦公樓,門口釘了塊文物保護單位的銅牌。您想想,具有100年歷史的對華貿易公司,該是多麼的可靠和值得信任,生意自然是大大的好。」

我當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這兩個傢伙居然把100年前殖民者的冒險故事搬到了現實生活當中,他們真可算是膽大妄為了。

我警告雷恩道:「我不會跟你們攪這趟渾水,你們兩個都是瘋子,我勸你們也儘快收手,乘警察還沒來抓你們,趕緊改行找點正經事干。」

雷恩並不生氣,反倒說你一定會來加入我們的,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我說你就儘管做好夢吧,不論是老謠還是你,只要是有你們參與的事,我都會躲得遠遠的。

然而,就這麼一路鬥嘴下去,談話卻漸漸失去了勸誡的意味,聽上去反而像染上了調情似的輕佻。這又是老謠的技巧,卻被他的學生成功地運用了。我不禁羞憤難當,為此我恨老謠,恨他的學生雷恩,也恨我自己拙嘴笨腮地不是他們的對手。

雷恩對我的喜怒無常並不介意,飯後送我回家的路上,特意將汽車停在往日的法國橋邊,指著黢黑的海河與兩岸燈火如晝的高樓對我道:「看到了沒有?」

「什麼?」我仍然沒有好聲氣。

「這就是歷史與現實的交匯處,古老的河流和一座現代的城市。也是老謠和我的大舞台,就如同當年是老托尼和李老先生的舞台一樣。」

然後,他又打開車窗,道:「你再嗅一嗅。」

我只嗅到了枯水季節不大潔凈的味道。

他卻道:「這是錢的味道,是財富正在生長的味道。老托尼在日記中說得一絲不假,他說:不到中國你就不知道生活給你準備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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