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國者 第十一節

傍晚時分,我開車送老謠回家,發現他家的院門又像往日一般四敞大開,門前停了大片的汽車,將狹窄的舊租界街道擠得越發難以通行,幾名身穿制服的交通警察正在那裡忙碌地指揮來往車輛。

從門口望進去,我發現他家裡亂轟轟地擠著上百人,哪國人都有,簡直像個國際廟會。院子的一邊搭了個小戲台,上面鋪著地毯,還掛起出將、入相的門帘,在台上逛來逛去的都是穿著戲裝的外國人,臉勾得一個比一個花哨;另一邊擺著一排排的摺疊椅,觀眾還在彼此寒暄,沒有落座。

老謠對我道:「這場演出3個月前就定下了,大傢伙兒沒少下功夫,我可不能讓他們空歡喜一場。」

就在這個時候,我發現章博士也在人群中,再向四周看一看,我便注意到有些人看著眼生。雖然他們的服飾看上去與周圍這群有錢有勢的傢伙沒有區別,然而,他們卻都是些腹部扁平,精神團聚的年輕人,不似商人或公務員那般帶著急於引起別人注意的焦灼或是不知所措的傲慢。

我不知道老謠與章博士有什麼協議,甚至他們有沒有協議我也不清楚,我此刻唯一知道的是,如果老謠當真有罪,今天他已經逃無可逃。

老謠一路上與人不停地打招呼,嘴上嘻嘻哈哈地開著玩笑,直接把我領進了他的書房,對我道:「我知道你怕亂。你就在這裡歇歇,等開戲再出去。」

我道:「先告訴我那幾批進口設備的事。你不知道有人替你揪心嗎?」

他道:「那些事一時說不清楚,你也不宜知道。再者說,我是今天的戲提調,台上好多事等著我啊,哪有功夫說閑話。」說罷拔腳就往外走。

我一把拉住他,問:「你只對我說一句實話,你有沒有違法?」

他笑了:「你已經知道了,我肯定違法,而且罪過不輕。不過,這一切都很值得,不枉來這世上走一遭。」他嘴上說著,腳下一溜煙地去了。

我一個人坐在他的書房裡發獃,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待了許久才靜下心來,但辦法還是沒有。

老謠的書房中除了些祖上傳下來的舊傢具之外,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與我住在這裡的時候沒有多少變化,只是牆上換了一幅對聯,是袁世凱的二公子袁克文集唐代詩人王縉和韓愈的句子:「誰知大隱者,乃是不羈人。」

以前牆上掛的也是這幾個字,但那是老謠自己書寫的,這次不知他從哪裡弄來了真跡,想來一定得意得很。

我們仍是夫妻的時候,我便不喜歡這幾個字,嫌它裡邊的意思太過孤傲,個人英雄主義的味道太濃。老謠卻道:「你哪裡知道,一個胸懷大抱負的英雄,內心往往如此。這種人在外人看來常常是些不問世事,只知高樂的閑人;或者是每日胡鬧,全無心肝的渾蛋,其實只有大事當前,他們才能顯露出英雄本色。大英雄是不屑於乾等閑事的。」

我當即便嘲笑他:「難道你每日胡鬧,也是大英雄本色?」

他卻正色道:「我算不上是大英雄,但至少我是個愛國者。」

「怎麼愛國?教外國人『噹噹吃海貨』?還是教他們鬥雞走狗唱曲兒打麻將?」

老謠當即面色晦然,不再與我爭辯,但我並不認為我已經駁倒了他。

這時,門外走進來一人,手上捧著杯茶給我送過來。我定睛一看,原來是雷恩,穿著一身兵丁的戲袍,帽子上斜插一根野雞毛,掖下還夾著兩桿花花綠綠的旗子。

我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問:「你們在南美洲闖了什麼禍?」

他沖我一笑,臉上的油彩讓他像只塑料玩具。他道:「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想自己開公司,老謠替我弄了筆油水大的生意,只要做成,註冊資金就不用愁了。」

我大叫道:「你不知道他乾的都是違法生意嗎?」我依舊同情這個不成熟的外國紈絝。

雷恩大搖其頭,道:「我曾祖父和他的搭檔開公司的資金也不是正經來路。我現在明白了,到了天津衛,我就只管發財,再不想其他。等過幾年得了閑功夫,我便回英國好好羞臊羞臊我父親。」

我哀嘆道:「你剛來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樣子。」

他笑道:「我現在有了最好的老師,恰好似老托尼得遇李老先生,用你們中國話說,那叫如魚得水,如虎添翼。」

我問:「除去發財你就沒有別的想法嗎?」

他道:「有,玩呀!我要把你們中國所有的玩意兒都學到手,然後推廣到全世界。到那時候,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會有人鬥蟋蟀,然後,我開一家專門向外國販賣山東蟋蟀的跨國公司。」

我痛苦地發現,他已經學會並掌握了老謠用一種偽裝來掩護另一種偽裝的伎倆,便道:「你沒再往深里想點更有用的東西?比如蹲監獄?跟著老謠這麼胡鬧,你早晚得叫人抓進牢里吃窩頭。」

「不會的,不會的,我老師那是多麼聰明的一個人,他可不會讓我干傻事,他比我老爹還心疼我。」說著他向我一拱手。「您先歇著,我還得往前邊去看看。一會兒演《挑滑車》,裡邊有我翻的一個筋斗。」

透過窗子,我望見一個眼生的年輕人跟著雷恩往戲台那邊去了。這可如何是好哇!我發愁,卻又只能發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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