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國者 第八節

送老湯普森上飛機的時候,我發現,他被醫生整治得光潔如新的臉上,一下子增添了許多蒼桑。我打電話給雷恩,他正在北京鬥蟋蟀。他讓我告訴他父親,說他可以在天津簽署放棄繼承權的法律文件,短時間內就不回倫敦了。

我將這些話轉告老湯普森,原以為老頭子一定會老淚縱橫,但他沒有,只是虛弱地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中國真是個教育人的地方……。」

送走老湯普森,當天晚上我便找到了老謠,因為我心中充滿了疑慮。在他的客廳里,留下來吃晚餐的客人們還沒有離去,亂轟轟地打著飽嗝,噴出竹葉青和孟莊園葡萄酒的味道;有兩個日本人醉了,在院子里挽著手臂高唱軍歌;一個韓國小夥子獨自坐在門口的石階上,將手指比作手槍,向院中射擊。

老謠今天也有些醉了,面上的笑意更濃,眸子里晶亮亮地溫潤甚至多情,他用手指輕輕地扶著我的手臂,將我介紹給客人們。眼前的場面是我曾經的婚姻生活中最大的災難,但我現在已經不是這裡的主婦了,沒有資格再亂髮脾氣。老謠一定知道我心中不悅,只講了兩句笑話,便把客人們全都打發走了。

我厭惡房中的氣味,便又回到院中,拉了把藤椅坐下。老謠送過來兩杯清茶,問:「老湯普森臨走說什麼了?」

我將老湯普森的最後一句話講給他聽,不想他突然狂笑起來,以至於面部扭曲,眼中流下淚水。我與他相識這麼多年,從來也沒見過他如此失態,於是,心中難免擔憂,原本興師問罪的氣勢也就跟著弱了幾分。

老謠終於停住了笑聲,擦凈淚水,道:「想不到那個老傢伙還真有一點幽默感。」

我道:「老湯普森已經決定取消雷恩的繼承權,接下來他很可能會關閉天津的分公司。」

「這都是小事,無關宏旨。」老謠伸出手來在眼前用力揮了揮,像是要揮去狂笑在臉上留下的痕迹。「雷恩必定是要離開他父親的,這小子不是池中物,他是全球化背景下極端個人主義的代表,在個人的生存和發展上,他們這一類人的想像力比作曲家還要豐富。」

「這正是我來找你的原因,你是怎麼挑動他們父子決裂的?難道托尼·湯普森和他的子孫真像老湯普森說的那樣,是被你的祖輩給引上了邪路嗎?」我心中的疑問太多,一時難以理清問話的次序。

老謠道:「那老傢伙一定造了許多謠言吧?」

我將老湯普森所講的一切對他複述了一遍,然後道:「現在,我倒想聽聽你對這段歷史的說法。」

老謠的講述很簡潔,不似往日那般口若懸河,天花亂墜。他說,到了1911年以後,湯普森兄弟貿易公司仍然是個中等規模的小公司,與怡和、太谷這樣的大洋行無法相比,但是他們並不缺乏生意,因為他們主要是給南京臨時革命政府的軍隊提供軍事裝備,貨款由國外的華僑組織支付,是很穩妥的買賣,也有相當的利潤。到了1916年,因為他們的生意越做越大,袁世凱無法再容忍他們資助他的敵人,便派人把托尼·湯普森暗殺在南市的一家坤書館裡,我祖父也逃到舊金山躲了一陣子,直到那年夏天袁世凱死去才回來。當時老托尼的兒子很小,孤兒寡母,所以生意一直是由我祖父一個人來做,但利潤還是按照老托尼在世時那樣分配。好在那個時候正趕上中國第一次大開放,天津遍地黃金,各路軍閥和南方的革命黨都對軍火有大量的需求,於是他們賺到了很多錢,很多。只是,老托尼在本地娶的那位夫人沒有文化,不會教育孩子,老托尼死後,他們不可能進入歐洲僑民的社會圈子,而中國人也不肯接納他們,他們很孤獨。於是,這位夫人便一味地溺愛孩子,而那個孩子也是天生的頑劣,一直到全國解放他離開中國,30多年沒做過一件正經事,只知道闖禍。我祖父到了80多歲時再提起那個孩子,仍然感到頭疼。

我問:「老湯普森那時候多大了?」我想知道老湯普森對那段生活有多少真實感受。

他道:「到他們去英國的時候,老湯普森19歲,已經在公司上班了。我祖父說,那是個陰鷙的孩子,性格相貌沒有一點中國人的痕迹,而且不好相處,遠不如他弟弟那般忠厚仁和。」

「既然你祖父照顧了他們全家,老湯普森為什麼還那麼恨你們呢?」我仍然不解。知恩不報也就罷了,大可不必反目成仇啊。

老謠笑道:「我父親原本也不明白這個道理。文革期間,他實在捱不住了,打算逃往英國去找湯普森家的人。我祖父只講了一句話,他便打消了這個念頭,而是選擇了自殺。」

我心下驚駭,這也是我不了解的內情。但我還是要問:「您祖父說了些什麼?」

「我祖父說,他們不可能承認與我們家相識,因為他們是混血兒,只有用最殘酷的方式證明他們身上的盎格魯、撒克森血統,才能得到白人社會的認同。」

「這麼說,雷恩身上也有中國血統了?」

「有那麼一點點,極少。」

我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點嘲弄的意味,便問:「你是在笑話我的擔心幼稚嗎?」

他笑道:「你不要多疑。雷恩雖然明明知道自己的中國血統,也沒有像你這麼敏感。」

我恰好借著他批判我的機會問出我最關心的問題:「那麼,雷恩和你近來在做些什麼?我發現他最近變化很大,幾乎是脫胎換骨,你是不是在這裡邊搞了什麼陰謀?」

老謠道:「這些話你可以問他本人。」他向我身後一指。我發現,雷恩正大步走進院子,臉上掛著志得意滿的笑容,手裡提著一隻粗劣的草籃,不用問,那裡邊一定裝滿了蟋蟀罐。

雷恩的突然出現,讓我失去了這次探尋真相的機會。從此後,我再沒有遇到老謠醉酒的時候,也就再沒有機會聽他親口講出真相。直到他的事情敗露,我才有機會了解到內中的一小部分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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