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國者 第七節

接下來的一周非常平靜,雷恩拿來的幾筆生意進行得都很順利,公司的賬戶上新添了不少利潤,沒有發生任何我所擔憂的變故,以至於讓我以為雷恩確實具有我未曾發現的生意頭腦,而老謠對他的善意也是真正的仁愛之心,好日子終於要來了。

然而,來的並不是好日子,而是老湯普森匆匆忙忙地從英國趕來了。

「你說那個人是李買辦的後人?」老湯普森徑直闖進了我的辦公室,手中揮舞著我前不久寄給他的報告。他的情緒非常激動,面部充血,連經過整容手術的脖子也變得通紅。

我只好簡單地向他介紹了老謠的情況,並從雷恩講的有關湯普森兄弟貿易公司的情況中選擇刺激性較小的內容簡略地講了一些。從老湯普森的反應來看,我此前將老謠祖上的情況向他彙報顯然是自作多情了。

「我的兒子跟他在一起正幹些什麼?」

「他正在向李先生學習中國傳統文化。」我覺得這樣的回答也算得上實話實說。

「他的傳統文化就是我兒子的催命符。你知道我祖父是怎麼死的嗎?」老湯普森怒發如狂。

我沒敢多言,只是靜靜地望著他。他叫道:「他是被人殺死的。那個姓李的買辦也是用你們的傳統文化引誘著我祖父去追捧女戲子,結果被爭風吃醋的中國流氓拿刀刺死啦!當時我父親只有14歲,眼睜睜地看著他父親被人刺了十幾刀卻無能為力。」

「後來湯普森兄弟貿易公司怎麼樣了?」我在老湯普森的話中發現了破綻。如果老托尼死的時候他的兒子只有14歲,那麼老謠的祖父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公司的所有財產侵吞掉,也就不會存在今日勢力雄厚的跨國公司了。

老湯普森狂叫道:「還能怎麼樣?他又用中國人那一套把戲,將我父親變成了一個十足的惡少和癮君子,到了共產黨取得政權,我們被迫離開中國的時候,我父親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廢物。」

「那麼,湯普森兄弟貿易公司怎麼樣了?」我仍然緊盯住財產問題不放。

他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開始催促我聯繫老謠,他要立刻與老謠見面。「我必須救回我的兒子,儘管他原本就是個廢物,但他還是我的兒子,不能讓中國人把他教唆得更壞。」他跟在我身後大叫不止,將公司的職員們嚇得臉色蒼白。

老謠聽說老湯普森來了,電話中的聲音顯得挺高興,說他當天下午就可以在家裡見他,「如果他願意來拜訪的話。」他最後道。

在我看來,即使讓老湯普森爬著去老謠家見面,他也一定會答應,他的焦躁和怒火已經讓他如同一隻即將上場的紅臉鬥雞,為了這次決鬥願意付出一切代價。現在該輪到我擔心他隨時都可能會中風倒地,或是在與老謠見面時有什麼危險的舉動。

遺憾的是,我沒有能夠親眼目賭老謠與老湯普森的「決鬥」。在我將老湯普森送到老謠家門口的時候,我意外地發現,院門關得緊緊的,門前沒有一輛汽車,這可是不常有的事。老湯普森命令我立刻去尋找他那不爭氣的兒子,晚上他要與雷恩在公司里好好談一談,然後他吃力地挪動身體從汽車裡下來,一邊按響門鈴,一邊揮手驅趕我迅速離去。我猜想,這老傢伙一定不想讓我知道他們家族在天津經歷的那些事件的真相,因為,沒有一個殖民者不是坐著一屁股屎的,湯普森家族也絕不例外。

晚上再見到老湯普森的時候,我發現他一向筆直的脊背已經彎了下來,銳利而自信的目光也轉變為一種刺人的陰冷。

雷恩今天只穿件短褲和寬大的絲綢T恤,皮涼鞋下邊露出腳趾上灰色的塵土,翹著腳坐在我的沙發上,與我辦公室里嚴整的風格極不協調。

安排好他們父子,我打算起身離去。這是他們父子的談話,不論是公事還是私事,我都沒有資格參加。不想,老湯普森卻把我叫住了,他道:「你留下來,作為這次談話的見證人,倉促之下,我不可能把我的律師和公證人從倫敦找來。」

我找了個能同時看到他們父子表情的座位坐下來,心下難免觳觫。通常情況下,由見證人在場見證父子間的談話,多半是有關遺囑的內容。我擔心取消雷恩繼承權的事情馬上就要發生,而這件事對我最直接的結果,可能會是老湯普森連帶著關閉我的分公司。

老湯普森坐在我的辦公桌後邊,雙手用力按住桌沿,不知是在發泄怒火,還是在努力支撐住虛弱的身體。過了好久,他道:「我已經和買辦的後人談過了,雖然不成功,但畢竟是談過了。」

雷恩昂然道:「父親,公司的事是您的生活,而李先生的事卻是我個人的生活,這與您無關,請不要再試圖控制我的生活,而且您也控制不了。」

「公司就是你的生活。」老湯普森從牙齒縫隙間絲絲地吐字。「作為湯普森家族的成員,只要想到個人生活就必定意味著放縱和災難。」

「您是指我的曾祖母吧?」雷恩那滿不在乎的神氣,如果出現在我兒子臉上,我也一定會怒不可遏。

「是的。」老湯普森的臉色在燈光下紅得發黑。「就是那個中國的女戲子,她那種極端享樂化的血液敗壞了我們湯普森家高貴的血統。」

「我們家的血統當真有什麼高貴之處嗎?」雷恩薄薄的嘴唇撇到耳邊。「我倒覺得,我那可敬的曾祖父,一個無家可歸,最後被中國人搭救的流浪漢,能夠娶上曾祖母那樣的紅演員,已經算得上是上帝賜福啦。」

老湯普森被兒子的話給驚住了,半天才問道:「你是從哪聽到的這些謠言?」

雷恩得意地笑道:「要不要我把1901年《京津泰晤士報》上托尼·湯普森喜結異國良緣的結婚公告拿給您看看?我知道您把我這個叛逆的兒子打發到天津來為的是什麼,但是您失算了,因為我在這裡發現了事實真相,發現了我祖父和您一直在隱瞞的不體面。」

老湯普森彷彿遭到了一次重拳的襲擊,雙手僵硬地舉在眼前,頭輕輕地晃著,道:「基督啊,您這是為了什麼來懲罰湯普森一家人?祖父、父親、兄弟,還有兒子,為什麼每一代都要出一個讓我們蒙羞的家庭成員?」

雷恩將架在膝蓋上的腳抖出歡快的節奏,道:「您不必詛咒我叔叔,前一段時間我已經與他聯繫上了,他在雲南娶了個美麗的苗族姑娘,他的中國風情油畫也在紐約畫廊里展出了,而且賣得很好。看起來,我的祖父雖然取消了他的繼承權,但卻把他造就成了一個具有自由主義精神的偉大藝術家。」

老湯普森猛地跳起來,高背皮椅在他身後轟然倒下。他叫道:「但你卻連只小豬也不會畫,在我取消了你的繼承權之後,你只能在這裡向中國人乞討為生。」

「不會的,親愛的父親。」雷恩也站起身來,帶著即將結束談話的姿態停在門邊。「我不會被餓死,因為我來到了天津,這個老托尼締造了湯普森家族的地方。您和我的哥哥都是老歐洲的陳腐之士,不會理解全球化給你們帶來了什麼,而這對我卻有著非凡的意義,因為我就是今天的托尼·湯普森,大英帝國最新一代開疆拓土的勇士,後殖民時代的天之驕子。」

他拉開門,卻又停住了,轉身道:「今天當著見證人的面,我正式通知您:我不需要您的遺產,如果我還有一點點喜歡湯普森聯合貿易公司的話,過幾年我會回到倫敦,從證券市場上將它買下來。」然後,雷恩拍拍屁股便去了,直到三天後老湯普森離開,他再沒有露面。

望著在雷恩身後關上的大門,我的內心之中充滿了震驚。天啊,剛到中國幾個月的時間,這個傢伙居然變成了一個新殖民主義者!這個轉變是發生在與老謠相遇之前,還是在那之後?或者他的骨子裡原本就是這麼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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