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國者 第六節

那筆生意做得非常順利,我甚至沒有見到貨物,交易便完成了,所得的利潤也很讓人滿意。不僅如此,雷恩近來又交到我手上幾筆生意,都是些很可笑的買賣,其中有一筆是東南沿海的一家製鞋企業進口的一大批巨型礦山機械設備,而遠在馬爾他的賣主居然是一家製藥企業。當然了,經濟全球化便意味著大量的跨行業經營,現在即使某個醫療機構宣布要到伊拉克開採石油也已經不能算是新聞了,但是,這幾筆生意也著實的古怪,讓人難以安心。

雖然我滿腹狐疑,但我還是把這些生意都接了下來,畢竟利潤才是做貿易的根本,況且,眼下最要緊的是自救,我得保住我的分公司。

鑒於雷恩近來的表現,我給老湯普森寫了一份熱情洋溢的報告:……雷恩近來在本地非常活躍,他正在以他特有的方式為分公司拓展業務空間。他能夠巧妙地融入本地生活圈子,並以中國傳統文化為媒介,在各國商人和地方官員中間迅速贏得聲譽的本領,著實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前不久,他在本地結識了一位非常出色的老師,如今正在他的指導下深入學習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相信學成後必將對公司業務的發展大有助益……。

雖然我當時有些猶豫,但最後還是決定將老謠祖上與湯普森家族的關係彙報給老湯普森。我相信,對於崇尚傳統的英國人來講,雷恩在這裡找到並結識了有深厚家族淵源的朋友,應該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情。

因為要與雷恩共進晚餐,我早早便回到家裡,找出一件流行式樣的中式繡花大襖,換下在公司里穿的刻板的套裝。這次晚餐早在一周前便約定了,只是雷恩這幾日實在是忙,但他在忙些什麼我卻一無所知,總之約會的時間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今晚。

我知道,在國人眼裡我長得並不漂亮,嚴格地講只能算是不難看,然而,雷恩在就餐時的殷勤多禮卻讓我對自己充滿了信心並感受到極大的滿足——西方人與中國人的審美觀畢竟不同。

餐館是由雷恩挑選的,是一家名叫「能吃的博物館」的酒樓,內中陳列著大量古物,身處其間確是有幾分不同的感覺。

自從雷恩進入了老謠的生活圈子,幾周下來,我發現他居然對我的出生地已經非常熟習,甚至讓我覺得他花費這種精力完全是受了老謠的不良影響。然而我還是忍住了,沒有講一句敗興的話,因為,我今晚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與他談。

待在這個到處充塞著中國古物的地方,雷恩卻顯得很自在。領班一定是早就認識他,我們一進門便被領到了樓上一處極安靜的閣樓里。他很仔細地用夾雜著英語的漢語與領班商量菜單,然後對我道:「老謠說,在天津這個地方,生意和美食是人生的第二等大事。」

老謠就是有這種本領,他能夠迅速讓他的崇拜者把他的胡說八道當作至理名言一般到處宣揚。不過,我還是好脾氣地問:「那麼,第一等是什麼?」

「當然是遊戲了。」雷恩笑得歡暢。「我們付出所有的努力與犧牲,追求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快樂。它是慾望、手段、目的三者合一的基本人倫,是最根本的善,不需要證明,而且自立自為。」

「老謠給你灌輸這些東西很不負責任。」我不得不制止他這種邪教崇拜般的迷狂。

雷恩卻很認真地答道:「可這其中有一半是我自己的研究成果,老謠不懂倫理學。」

話講到此處,我又能怎麼樣?當年我也曾有過類似的經歷,被老謠的歪理邪說搞得暈頭轉向,反而誤以為這些東西是通過自己的大腦與天分感悟到的真理。

我只好努力將話題轉移到我的目的上來,問道:「請你告訴我,在你拉來的這些生意當中,老謠起到的是什麼作用?」那些生意的古怪結構讓我很擔心,這不僅僅是擔心雷恩,也同樣擔心老謠。不管老謠對我怎樣的渾蛋,我仍然不希望他冒險干違法的事。

見我嚴肅起來,雷恩也收起了笑容,道:「你不是我的父親,所以,不要試圖來控制我。」

「沒有人能控制你,只有你才能支配你自己。然而,你又不能因為具有超凡的才智便不再注重細節,交易的細節和人的細節都會像化學試劑一樣使結果發生出乎意料的轉折,而轉折之中產生的見解也許正是你最不想見到的。」口中不自覺地流淌出來的這些蠱惑人的言語,讓我覺得自己如同是老謠的影子,便連忙改變言語。「我要說的是,信任與被欺騙是一件事的兩端,不要因為你把別人當作朋友便不再設法保護自己。」

雷恩笑道:「你不用替我擔心,老謠並沒有參與生意,恰恰相反,他反對我做生意。」

「為什麼?」這是個完全出乎我意料的答案。

「這些生意都是別人找上我,原因很簡單,因為我有一家現成的貿易公司。我也沒想到這個地方有這麼多生意可做,不過,老謠不喜歡這些,他認為我還沒有完成在此地做生意的準備。」

這話又讓我不解,我問:「他讓你做什麼準備?」

雷恩很興奮,道:「很多,類似於我曾祖父曾做過的準備,主要是增長閱歷。」

對老謠的祖父與雷恩的曾祖父之間的事,我幾乎一無所知。此時我才發現,從談戀愛到離婚這幾年的時間裡,老謠從來也沒有與我談起過他家先人的情況,我所了解的老謠,只是我看到的和聽到的,除此之外再無其他。這讓我隱隱地感覺連雷恩也正在陌生起來,忙問:「他讓你增長你曾祖父的什麼閱歷?」

我覺得我抓住了問題的實質。老謠此時一定以為,在他與雷恩之間出現了在他祖父與雷恩的曾祖父之間曾經出現過的東西,這是一次絕妙的輪迴——老謠原本就是個宿命論者,我認為。

雷恩道:「最近這幾個星期,我花費了許多時間來搜尋我曾祖父的情況。我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地方居然保存了非常豐富的殖民時期的原始資料,我幾乎了解到了我感興趣的一切情況。看來是我錯怪了老謠,我的曾祖父托尼·湯普森在天津登陸的時候確實是個一文不名的窮水手。」

我的腦子裡還在用力思索,模擬宿命論者老謠將怎樣處置他與雷恩的這種歷史輪迴般的相遇,那傢伙通常要從對方身上索取的,往往是些出人意料的東西。為了不影響思路,我便鼓勵雷恩繼續他的話題。

雷恩道:「據說,老謠的祖父李老先生聰明絕頂,和老托尼相識的時候他的職業表面上是賣戲法的,實際上是以騙人為業,兩個人用來開辦湯普森兄弟貿易公司的頭一筆資金,就是從蟋蟀比賽中騙來的。我前幾天居然找到了那件事的有關報導,舊報紙上說他們弄來了一種外國藥水塗在蟋蟀身上,靠作弊贏得了比賽。他們那次得到的錢雖然不多,但讓一個外國人在鬥蟋蟀上取勝,中國人一時怒氣難平,便打折了李老先生的雙腿……。」

在短短的幾分鐘里,我已經否定了好幾種猜測。老謠平生的理想既不是賺錢,也不是出名,更不是當官,在我看來,他最大的樂趣就是操縱別人。那麼,他從雷恩這個即將失掉繼承權的玩孩子身上能得到什麼?或者說雷恩有什麼可以被他利用的價值么?我想像不出來。從現在的情形來看,倒像是他心疼雷恩,想要幫助他、栽培他、充實他。按說,當老謠不捉弄人的時候,確實常會表現出一點點慈善之心,但他的善心都是有出處有用意的,我無法相信老謠只是因為他未曾經歷過的事情而念及與湯普森家族的舊情。

雷恩在繼續著他的講述,眼中跳動著興奮,顯然他是被祖先的業績給感動了。他道:「他們賺到的第一筆財富是在義和拳事件之後,兩個人從德國走私到中國兩枚炮彈。你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的那種巨人一樣的海防大炮嗎?炮筒粗得能鑽進小孩,所有的操作都需要鐵軌、滑輪和鏈條,安放在寬敞的工事裡邊根本就移動不得。清政府重建海防的時候,從德國進口了兩門這種大炮,安裝完成之後,為了證明性能可靠,德國人免費給官員們表演了一次,每炮發射一彈,從此後便再無消息。您想,花了無數金錢買來了沒有炮彈的大炮,這是件多麼可怕的事情!老托尼和李老先生在這個時候給他們走私來了炮彈的樣品,每枚五千兩白銀……,從此他們便做起了名為進口五金機械,實為進口軍事裝備的國際貿易。」

我不相信那些生意真像雷恩所說的那樣,是自己找上門來的。那都是些有著相當利潤的進口業務,而且手續準備得精細而準確,到了海關總是能夠一次通過,如果不是進出口行業的老手親自動手,絕對達不到這個水平。但是,我又不能想像這其中有什麼可能的陰謀,所有商品通過海關時都必定會受到嚴格的檢驗,貨物上是不會出錯的;從錢財上講,每一筆生意我的公司都會得到可觀的利潤,我還沒有聽說過什麼人會用讓對方贏利的方法來加害於人的。但是,既然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就不會有無緣無故的利潤,所以,我無法安心。

「……清朝皇帝退位那年,老托尼終於發現了那個秘密。」

這時我才想起來應和雷恩,忙問:「什麼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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