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國者 第四節

在與老謠的婚姻生活中,我一直借用經濟獨立以保持人格獨立,所以,我從來也不打聽老謠用以支撐這種「胡鬧」生活的收入是從哪裡來的,但好像他從來也沒有缺過錢用。

今天,老謠家寬大的客廳里聚集著十幾個人,從他們的膚色、神態和服飾上看,白皮膚的多半是些跨國公司駐本地的代表,黃皮膚的是些中國的高級公務員、企業家和西裝一絲不苟的日本商人,而黑皮膚的只有3位,應該是非洲或南美洲某國的使館官員,外邊掛使館牌照的汽車一定是他們的——歐美國家的使館官員雖然有時也很胡鬧,但卻不敢像他們這樣招搖。

多年前我離開的時候,這裡也時常聚集著類似的一伙人,而且人員在不斷地增減、變換,你來我走,所以,家裡的晚飯常常要開兩桌。他們跟著老謠一起混好像並沒有任何正經事,所津津樂道的只有一樣——玩。

那個時候他們到這裡來,腋下總是夾著新淘換來的古董,臨潼鬥寶似地彼此誇耀。今天我發現,他們的遊戲又換了新內容,每個人都捧著幾隻白瓷的蟋蟀罐,正排隊等候一位中國老人給蟋蟀稱份量。已經稱過的蟋蟀按照重量大小被分別排放在一張花梨畫桌上,罐上粘著標籤,標著幾厘幾毫和主人的名字。

我與那位正在忙碌的中國老人遠遠地打了個招呼,便和雷恩找個地方坐下。那位老先生是我在大學時的外文系教授,應該算是雷恩在牛津的老學兄。

「你一定沒玩過這個遊戲吧?」老謠親自給我們送過茶來,其他人則像是在自己家中一樣隨意,自己照應自己。

雷恩道:「鬥蟋蟀我只聽說過,但沒見過。學中國史的時候,好像裡邊說中國的一位皇帝曾經因為鬥蟋蟀把國家給毀掉了。」

「沒有那麼嚴重。要毀掉一個國家,沒有幾百個重大原因一同產生是絕對不可能的。」老謠寬容地拍了拍雷恩的肩膀,然後在他身邊坐下來,言簡意賅又妙趣橫生地替他講解鬥蟋蟀的規則和以往在這裡發生過的小趣聞。雷恩聽得津津有味,我卻深深地橫了老謠兩眼,但他只是裝作沒有看到,口中依舊滔滔不絕。

從腦筋急轉彎那件事上我就該想到,用中國人的話說,雷恩是個玩孩子,凡是有趣好玩的事情,只要沾上身,便會沉迷其中,不能自拔。對於他來講,老謠這裡的種種玩意兒,原本就隨處都是他的陷阱,更何況他很可能會心甘情願地自己往下跳。

賭賽尚未開始的時候,老謠便已經將雷恩引逗得伸長脖子一個勁地朝擺放蟋蟀的桌上張望,若不是因為英國人古板,他此時必定會跳到桌前,把每一個罐子都打開來看一看。

雷恩突然問老謠:「這裡邊有你的蟋蟀么?」

「有哇,不過我是主人,不方便下場,所以就讓新來的那兩位黑人兄弟替我抱盆。你應該知道,凡是新來的人自己都沒有蟋蟀,所以我必須得給他們這個機會,因為,如果不親自下場,是永遠也體會不到內中的樂趣的。」老謠很有耐心地引誘他。

「如果我今天也參加,你能借給我幾隻蟋蟀嗎?」雷恩顯得很急切,因為那邊已經擺上斗盆和過籠,準備開賽了。

老謠搖搖頭:「你對這種遊戲了解得還不夠,貿然參加進去看不出門道,也就失去了趣味。今天你先看看,如果真正有了興趣,過幾天還有賽事,到時候我一定支持你。」

斗蟀是在一張鑲嵌大理石面的春台上進行的,由老教授掌芡草,口中不時用英文解說,判定勝負。眾人各自在手中捏著一把50元面額的鈔票,圍住桌面下注、觀看,不一會兒便激動起來,口中嗷嗷地叫個不停,手上的鈔票也在進進出出。

我很快就看明白了,每一對蟋蟀上場,基本賭注只有抱盆人下的50元人民幣,而不論有多少人想加註,總賭注的最高額也不能超過500元。看來老謠還是沒有改變他的老規矩,這也是他的品質還不至於變得太可怕的原因。記得我還是這家主婦的時候,有一段時間老謠教一群外國朋友擲骰子「趕老羊」,規定只許用1元的人民幣下注,即使是這樣,玩到後來贏家那裡1元的硬幣和小票子也能高高地堆成小山。

老謠曾經對我說:「咱們的文化太深厚,咱們的遊戲也太巧妙,不論是歐洲還是非洲、美洲和大洋洲的朋友們,他們從來也沒接觸過這等趣味,對這些東西毫無抵抗力,所以,必須得把他們控制在理智與狂喜相交接的地方,一旦把握不住,這些人必定是要把自己毀掉的。」

見我撇著嘴表示不屑,他又道:「其實,我們國家完全沒有必要費盡心力與世界列強好勇鬥狠,只要派上幾千名像在下這樣的人才到他們那邊,不消十年八年,管保讓他們舉國上下推牌九、打麻將、下圍棋、鬥雞斗狗鬥蟋蟀,玩得不亦樂乎,忙著到咱們這兒來討教諸般手段還來不及,哪還敢再找咱們的麻煩!」但是我知道,這是他最擅長的胡說八道,當不得真。

只在我這一走神的功夫,雷恩已經擠到了桌邊上,揮舞著鈔票跟著下起注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既然我把他領到了這裡,我也就不用再想控制得住他了。老謠是個魔,好好的一個人只要與他交上朋友,很快便會倒退至孩童時代,開心而且沒有顧忌。好在我不怕雷恩當真染上賭癮,一來老謠不會讓此事發生,在這一點上他還是有些分寸的;二來雷恩也沒有許多錢來賭。從1個月前我吊銷了他的信用卡之後,現在他每天早上只能去公司會計那裡領取500元的零用錢,也就權當是到公司上班了。

該做的事情都做了,我想回公司去工作。老謠送我出來,我對他道:「別只是讓雷恩玩,你得領著他走正路,我可等著他給我幫忙啊。」

老謠對我笑得壞模壞樣,道:「你知道的,我這個人除了會玩一無是處。你把他送過來,無非是讓我替你當幼兒園阿姨看孩子,所以你儘管放寬心,我保證不讓他學壞。」

然而,我實在沒有辦法相信老謠。早年我曾經相信過他,結果跟著他過了好幾年荒唐透頂的日子。但是,不相信他又能怎麼樣呢?我環顧四周,茫茫人海,哪一個才是我可以依賴的人?根本就沒有,與其他人比起來,老謠應該還算差強人意,因為他畢竟不會有意傷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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