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花香 第三部 椿芽漬

三龍給他的行動取了一個政治味道極濃的代號:自我批判。

「自我批判」的主旨就是奪回這條街上的霸權。當然了,此時的奪取要比當初還要艱難,因為有了外來的強敵。大虎是指望不上了,他的兩條腿被小諸葛的人打成四截,一年半載的下不來炕,街上一時間群龍無首。

三龍發現,自己身上近來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到底是什麼變化,他也沒想清楚。

氣味,不知是真的有香氣,還是在想像,他的鼻端真真切切地縈繞著那股熟悉的氣味,若有若無,沒抓沒撓,在他心頭纏呀纏的。那不只是藤花的味道,而是女人的味道,正是林阿姨身上的味道,不是小葉的味道。小葉身上是股青草味,像只青蛙。

開學後的生活一切如舊,路上仍是不時地有人向他挑釁,他便開打,打得對方頭破血流為止。

即使是個街面兒上的「英雄」,也該以收攏人心為上策,打只是手段。他早便明白這個道理,也曾有過成功的經驗,只是此時他管不住自己,一旦動起手來,便像瘋子一般,很快落下個綽號:三瘋子。

拳頭擊在肉上發出的鈍響,讓他感到快慰,也僅僅是快慰而已。

三龍單人獨挑小諸葛一夥的消息傳開來,讓他在這條街上重新贏得了尊敬的目光。但他自己清楚,他無法正面與小諸葛一夥對壘,也沒有這個實力,而街上的人們太心急,忙不迭地就把他架在這個危險的爐子上啦。

小諸葛讓人傳過話來,說是要把他大卸八塊。這可是切實的危險,不能等閑視之。小諸葛的手下有錢,每個人腰裡都纏著根嶄新的自行車鏈條,用它打人,又稱手,又狠毒。三龍只有一條斧子把,二尺長,光滑沉重,也極稱手。這東西他有些時候沒用了,如今拿出來,有違本心。當年用這條斧子把打天下,他從來也沒有過手軟的時候,更沒想過打人的後果會是什麼樣,只管打,打服為止。如今怎麼婆婆媽媽的了?他自言自語。斧子把掖在後腰上,頂著他的脊背,硬硬的像親兄弟一般可靠。

小諸葛有四員幹將,號稱「四大金剛」,三龍都見過,今天他要伏擊的是老三。

一輛八個輪的人力貨車停在路邊,上邊拉著只巨大的鍋爐,把人行道遮得嚴嚴實實,三龍隱在車後。那人走過來,眼兒朝上拿著只窩頭在啃。三龍手上一抖,把個「套白狼」的繩套扣在他脖子上,鼻子聞得清楚,窩頭眼裡放的是蝦醬,點過香油。

「動一動我勒死你。」三龍比那人矮半頭,胯骨只能頂在他的屁股上,若真想背起他來還不大得勁。

「你要幹什麼?」那人驚恐。三龍並不想真的勒死他,所以繩套上沒系鎖喉的繩扣,那小子還能喘氣。

「我讓你帶個話。」

「有屁就放。」那小子聽話地趴在車後,繩索勒在脖子上,嗓音嘶啞。

繩子的另一頭系在車輪上,三龍踩住他的小腿,把斧子把抻出來,試了試輕重,一下子打在他的髁骨上。這種手法要輕巧,把骨頭打碎了大可不必,只要敲裂它即可,髁骨腫得好似發得過火的大饅頭,可保他三個月下不來炕。

「勞您駕轉告小諸葛,甭等他來給我大卸八塊,我先收拾他。」這樣以來,小諸葛手下就只剩下三員大將。

小葉很少在外邊吃早飯,但這幾天母親鬧彆扭,飯也不做,她只好到外邊來吃。看著母親那無心淡腸的樣子,她總是反問自己是不是心腸太硬,太不能容人?或者,母親的日子太寂寞了,寵著三龍便如同愛條小狗兒一般?

工農兵餛飩鋪里髒得不行,但上學的路上只有這一家早點鋪。她買了碗餛飩,卻沒胃口,坐在那裡發獃,結果看到三龍匆匆走進來。

他花二分錢買了碗餛飩湯,背向著門口坐下,把一隻咬了幾口的窩頭泡在湯里吃,卻不住地四下里張望。小葉幾次想叫他過來,幫忙把她的餛飩吃掉,嘴裡卻粘粘的張不開口。本來,借這個由頭跟他重新搭上話也好,雖然她不清楚自己想幹什麼,但重新與他聯繫上,也免得母親那邊萬一有個什麼她擺布不了的事,好再找他。

三龍並不是她趕走的,而是自己離開的,然而,母親未必這麼想。

突然,她發現三龍警覺起來,臉幾乎埋在湯碗里,目光從肩頭上射出來,盯著新來的兩個人。小葉認得,其中一個是同校的流氓,叫小諸葛。

過了好一陣子,三龍站起身來,繞開那兩個人,沒往門口去,卻又端著兩碗餛飩湯回來了,站在小諸葛他們身後,把一碗湯淋在小諸葛的同伴頭上。那人嗷地一聲嚎叫,往起一蹦,三龍一鬆手,空碗落在地上,空出來的手正抓住那人的後衣領,另一碗湯一滴不剩地灌在那人的衣領中。小諸葛退開幾步,把凳子撞翻在地,臉上滿是驚恐。

滾燙的餛飩湯用棒子骨熬成,上邊浮著厚厚的一層油,澆在皮肉上,該有多疼!小葉心驚膽顫。

被燙傷的那人滾倒在地上,臉紅得賽番茄,大大小小的水泡吹氣一般猛地鼓了起來。三龍捉蜻蜓般揪住小諸葛的耳朵,拉到近前說:「小子,這是第二個,還有倆小子得收拾,等輪到你還得有些日子。」

小葉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一回事,腦子裡一片空白,猛地沖了上去,拉起三龍就往外走。

「你為什麼要這樣兇狠?」小葉不是氣憤,而是害怕。

「我原本就是這樣的人。」三龍意外地有些畏縮。

「你不是,原本不是這樣的。」小葉眼中充滿了淚水。「你過去是打人,現在是在殺人。」

「你今天明白了吧,這就是我的命。」三龍轉身要走。

小葉在後邊高聲叫道:「你什麼時候到我們家去?」

三龍停住腳步,半天才轉過身來,說:「你們家可不是我這種人呆的地方。」

「你一定要去。你不在,我大娘又來搶我們的東西,路上又有人欺負我……。」小葉終於明白自己該幹什麼,為了孝順母親,她可以赴湯蹈火。

缸里的荷花半個月前就敗了,結了支並蒂的蓮蓬,從此院中再沒有一朵花,只有青青的葉子與一對兒蓮蓬。

玉柔把手撫在膝蓋上,盯著那株香椿和纏繞在上邊的兩棵藤蘿,面上素凈得很,皮膚上也少了流動的珠光。

也許是命啊!她懶懶地轉動著頭腦,像往常一樣,不是在思想,而是讓思緒自由自在的飄來飄去。身邊再沒有人了,她與女兒無處可纏,無處可繞,像少了支撐的藤蔓,只能匍匐在泥土中,與螻蟻為伍。丈夫死得太早,她已經記不起他的容貌,即使在共同生活的那斷斷續續的幾年,想要記起一兩處細節也很困難。公公也去得太早,太早啦,那是個真正了不起的人,不是幹了什麼大事業,即使是大事業她也沒有興趣,公公是個真正熱愛生活的人,熱愛活著的每一天,不像她丈夫,總是覺得生活欠了他什麼,滿懷怨氣。是了,記起來了,丈夫總是陰沉著臉,陰沉著心,擔著無數心事的樣子,不快活。這是一對截然不同的父子,卻都離她而去,女兒早晚也會離開她,只把她一個人留在這院子里,伴著那株香椿。

爐火上的水壺響了,嘶嘶的聲音讓她厭煩。她沒覺出渴,也不餓,更記不得上次喝茶是在什麼時候。當茶也失去了味道時,人生當真是了無生趣。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寡婦的生活。

10來年過去,她的頭腦中還是第一次冒出這個恥辱的詞,寡婦,多麼的可怕!寡婦帶著女兒,就更可怕了。如今支撐她生命的那些小小的樂趣像被大風颳走了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沒給她剩下什麼。

當然,她還有錢,很多的錢,公公的特權保住了他祖上留下的成堆的寶物,隨便賣出去一件,抵得上一個大幹部三五年的工資。但是,錢只能給樂趣錦上添花,它們本身毫無意義!

水壺就要燒乾了,應該沏杯茶。如果不去沏茶,這燒開的水壺便與她的生命意義等同起來——一個毫無用處的「物件」。

小葉回家來不肯講外邊的事,也不知道三龍那孩子怎麼樣啦,如果他能學會讀李漁的《閑情偶記》,自然也就會欣賞這個院子中的生活,再不會離開。

他在街上的生活,完全是對生命的浪費。可是,她自己在院子里的生活是不是也在浪費生命?當然,像她這樣的性情和身份,浪費生命大約是她唯一可做的「有意義」的事情。

那個男人又來敲門,手上提著半隻美味的宣威火腿和一條鹹肉,臉上滿是懦弱的決心。鹹肉炒蠶豆是道佳肴,但玉柔沒有胃口,心中懶懶的,卻又火燒一般灼熱。

女人與男人要做的事情,就如同騎自行車,一旦學會了,10年不騎也忘不了。唯一被她忘記的,是男人的身體和與那身體接融的感覺。她並未覺出自己的行為有何輕率之處,因為她懶得去思索,思索的結果,只能是冰冷的孤寂。

那男人很努力,把床軋得咯咯響,滿頭熱汗橫流,滴在她胸上,像刷洗時濺起的污水。此種過於急切的討好,反倒讓她看出幾分丑怪。把那男人送出門,她沒有掃興的感覺,因為她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