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花香 第二部 薄荷飲

三龍被大虎硬生生搶去這條街,從此地位一落千丈,連小屁孩子也敢對他瞪眼睛,嘴裡不乾不淨。他當初不肯欺負小孩子,這份功德沒有人在意;如今大虎讓每個孩子交出他們的早點錢,他們又怕得要命,乖乖地排著隊交錢,一會兒也不敢耽誤。

「一群忘恩負義的渾蛋。」三龍有些傷心。

每天上下學,小葉仍然跟著他,落後個七八步遠,但是,這一路上就不太平了。他失勢的消息第二天便傳過了鐵道,第三天就有膽大的出來挑釁,不久,當初在他手下吃過虧的孩子們都來了,成群結隊地向他挑戰。

一切又得重新開始,而且比當初越發地艱難。三龍心裡有準備,這樣的事,在本地年年都有,前幾代孩子給他們留下了豐富的經驗。處在他這個地位,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路是從此消沉下去,甘願作個人見人欺的「尿貨」;另一條路就是積蓄力量反攻倒算,戰勝大虎,奪回失去的一切。

他每天晚上練花磚的地方改在了自家門前,路燈下的地盤被大虎帶著一隊人盤踞著。

要收回這條街,只有兩個可行的辦法,過去的孩子們都是這麼做的,而且成功的可能性極大:一是用錢或東西收買他過去的手下,讓他們再來一次背叛,但他沒有錢。再有就是「借兵」,引來外邊的人馬幫他打敗大虎,可是,這幾年為了替街坊的孩子們出頭,他把附近幾條街都打遍了,那些人見他敗下陣來,只會拍手叫好,怎麼可能會幫他?

三龍終於答應了邀請,同意到家裡來吃飯,這對於小葉來講,總算是完成了母親交代的事。

「沒有朋友的日子很難過。」三龍答應時這麼說。

兩個多月來,她跟在三龍身後,經歷了無數次的大小陣仗。那些壞小子們像是商量好了一般,都是從欺侮她開始,接下來免不了是一陣混戰,往往是他一個人對付好幾個。

他的身上舊傷疊著新傷,但沒有退縮,單這一點,就讓她欽佩,但也僅僅是欽佩和感激而已。她不喜歡粗魯,像三龍這種好勇鬥狠的人,給她作朋友也不要。

他更像是故事中的人物。這是小葉對他的評價。

藤蘿花謝了,花瓣飄落,每天在院中鋪出不同形狀的圖案,給玉柔增添了不少馳騁幻想的由頭兒。

小小的白石花壇里,薄荷長得不錯,已經一尺多高,雖然還不到采葉的時候,但每到夜深人靜,那股清涼的香氣便格外地分明。

花一毛錢買來的兩條小金魚,養在荷花缸里。等荷葉露出尖角,玉柔為享受夏天所做的準備,也就差不多了。

請吃飯的事,對她來講根本就不算是麻煩,只是,自從公公去世後,她很少有機會請客人吃飯。

「找個好客人,比找個好丈夫還難呦。」她與那棵香椿開玩笑。

這頓飯吃得很穩重,三個人都加著小心。讓小葉心中略有些不舒服的是,母親把三龍請到了八仙桌的上首,這是她爺爺的位子。那是一把高背的硬木扶手椅,還有一隻厚實的圓形靠墊,可以墊在腰下,爺爺的腰上受過傷。

看見母親也給三龍把靠墊墊在腰下,小葉的心情變壞了。她倒不是對三龍,主要是對母親。母親太喜歡曲意奉迎人,尤其是她自己喜歡的人,顯得不像個「母親」。

儘管如此,她還是表現得不錯,斯斯文文地撥弄碗里的飯粒,聽母親與三龍講話。

「多吃一點,你可是我們家的福星啊。」母親的音調如歌,替三龍夾了一隻口蘑填餡的麵筋球。

「謝謝,你也吃吧。」

三龍竟然把自己當成個大人,沒有用「您」。小葉心中不悅。

桌上的菜品不是很多,但極精緻,小葉知道母親下了不少功夫。

麵筋三龍認得,家中難得做一次打滷麵時會放一點點。這裡面的餡他沒吃出是什麼東西,只是好吃而已,但還是不如肉香。

林阿姨做的菜非常好看,碗盤也精緻,東西吃到嘴裡,有的軟嫩,有的滑膩,有的爽脆,滋味也是各不相同。這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三龍高坐在上,有些恍然。

要是每個人都能過上這種生活,大約離無產階級的理想也就差不太遠了。他突然又冒出個奇怪的念頭:這是不是剝削階級的生活?大約不會,大門上那兩塊「光榮軍屬」和「光榮烈屬」的搪瓷牌牌不是花錢買得來的。

林阿姨不住地給他夾菜,手指纖巧,手腕圓滾滾的,細白得如同水磨粘糕。她並不胖,大約是骨架太小,身上有肉也不顯。

三龍的鼻子養好了,於是發現這院中四處瀰漫著藤花的香氣。這香氣絕不似茉莉那麼分明,也不像芭蘭似的霸道,而是透著若有若無,沒抓沒撓的那麼個勁兒,讓人身上覺著是那種懶懶的受用,腦筋也就自然而然地松馳下來。如今藤花半謝,涼棚上布滿濃密的葉子,但是香氣仍在。

飯菜被吃掉了大半,玉柔挺高興,她最喜愛的就是三龍這樣敢於大口吃菜的客人。是真名士自風流嘛!

她向來是個好主人,只是表現的機會不多。這年頭的男人,不請也罷!

飯罷自然要用茶,如此清淡的菜品,喝龍井都嫌味道太重,應當用泉水泡些安徽的貢尖才好。這茶家裡有,當年新綠,是別人送的禮品。但她又猶豫,三龍是個窮孩子,家裡不富裕,即使他真的喝過茶,大約也是當地人愛喝的香片末子。

要培養一名戰士,應該給他吃肉,玉柔在心底對自己說,要培養一個紳士,便該給他喝茶。然而,最難的地方是,她若想培養出一位真正的名士,就不單單是喝茶那麼簡單了。名士不在學問,而在思想,即使沒有一手《蘭亭集序》的好書法,也可以具有名士的閑雅,比如她公公。

眼前這孩子,現在給他定「成份」還嫌太早。他顯然有這種優雅的天分,一定能學會悠閑地享受生活,至於說學問,那種東西是後天的,可以培養嘛。於是,她泡了三杯貢尖。

小葉看到,母親給藤蘿架下乘涼的三龍送茶時,手扶在搖椅背上。那是她爺爺的搖椅。

不對,母親的手是親昵地放在三龍的肩上。

他闖進我家,坐在我爺爺的搖椅上,引誘我母親,活像個惡霸。小葉一下子被這想法嚇得心驚肉跳,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大虎近來極張狂,逼著三龍把花磚獻出來,算是不再找他麻煩的條件。這對花磚名氣太大,要是當作貢品交給大虎,那比挨幾頓打的後果還要糟糕。這一點,他心如明鏡,大虎要的不是花磚,他要的是「降表」,那小子心裡也不踏實。

他把花磚寄存在林阿姨家中,有空就到那裡去練,練出汗來,便坐在搖椅上想心事。林阿姨對他,是那種無聲無息,卻又心細如髮的照應,從不打擾他。

終於放暑假了,三龍把大部分時間消磨在林阿姨的小院中。一個未成年的男孩子在她家出入,絕不會引起鄰居們的猜疑與閑話,於是一切都很安樂,除了他的失勢和大虎對他的威逼。

三龍此時已經能夠分辨出花茶與綠茶的不同。這幾天,每到下午最炎熱的時候,他們便聚在藤蘿架下,玉柔教兩個孩子品嘗烏龍茶。

「這兩把壺是爺爺祖上的舊物,說是用了一百多年,泡出茶來風味大不相同啊。」玉柔把金黃色的茶湯斟在三隻核桃大小的茶盞中。「小葉的祖上是從福建過來的,考進士當官,就留在了北方。」

最奇妙的教育,要在無意間進行。玉柔把想傳授給他們的一切,都放在閑談之中,於是便像是自言自語。

三龍的個子又長了不少,躺在搖椅中,大小長短剛剛合適;玉柔與小葉每人坐著一隻鼓形的藤墩兒,不遠不近地圍繞著他,極像是一家人。那藤墩兒用得年代久了,藤條與藤皮被汗水和油脂浸潤出悅目的紅色。

玉柔細品第二泡茶,說:「茶壺就像這藤器一樣,用得年代越久,越是美妙。而且,茶壺的壽命比藤器久遠得多呀。」

兩把壺,一把紫砂,一把風磨銅,每次三龍在涼棚下小睡,玉柔便拿其中一把,清空裡邊的陳茶,打開蓋子放在他身邊的小几上。隨著空壺裡水氣的蒸發,年深月久積存在壺內的香氣開始發散出來,等壺中再沒有一滴水時,香氣便越發地宛轉。從此,三龍沒再夢到過一次打打殺殺。

小葉坐在書桌前,透過窗子,可以望見藤蘿架下的一切。搖椅背向著她,一動不動,想必三龍又睡了;母親面向著她這邊,一手搖著只蒲草編的小團扇,一手舉著那本她讀不夠的《閑情偶記》,與三龍隔著一隻藤編小几。

父親午睡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小葉記不得;爺爺回來時也在那裡午睡,躺在那隻搖椅上,只是母親從來都坐在搖椅背後,隨時伺候著茶水和熱毛巾。

母親的相貌比她美得多,性情也乖巧得多,小葉心中每每有些妒忌。自己的身材、相貌都像爺爺,大手、大腳、大骨架,高高瘦瘦,身上沒有一點點圓潤的意思,處處有稜有角,即使想做出母親那種懶散而又迷人的樣子也辦不到,永遠是硬梆梆的生硬舉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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