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花香 第一部 藤花糕

「無論如何,請您幫這個忙啊。」小葉的媽媽林阿姨兩眼殷殷的,望著三龍的母親,聲音急切,像是在商量件天大的事情。

三龍的母親搖著雙手,但不是在拒絕:「這可不算什麼事,都是階級姐妹,只是,我怕家裡那個愣頭青惹惱了你家姑娘,他向來是個沒輕沒重的。」

「不會的,三龍可是個招人疼的好孩子,謝謝您啦。」林阿姨感激不盡。

「那就試試吧,回頭我囑咐囑咐他。」三龍的母親順手抄起光桿沒毛的撣子。

「哎呀,您可千萬不要嚇唬他。」

事情算是說定了,兩個女人一前一後地往外走。林阿姨向三龍的父親點頭告別,他卻連眼皮也沒動。當丈夫的,在年輕貌美的寡婦面前,理當穩重得近乎無禮。

三龍卻不高興惹上這麼個麻煩,他覺得父母根本就沒把他當成大小夥子看待,連問他一聲都不屑得問,就隨便答應了人家。他早便覺得自己是個大人,14歲,一人多高,要放在舊社會,兒子都滿街跑了。

沒吃早飯,三龍便往外跑。母親在叫:「到後邊去迎迎人家。」

林阿姨住在後邊的衚衕里,但三龍想偷著跑到街上去,不管父母答應了人家什麼,他可沒答應。

沒想到,小葉早便守在衚衕口上。既然給堵了個正著,大老爺兒們就得有個擔戴,他說:「那就走吧。」

他在前邊走,她在後邊跟著,不聲不響。她手上的書包若是換成個娃娃,倒像是個回娘家的小隊伍。三龍心裡轉著怪念頭,生怕有同學看出來他們是在一起走。

他們兩個的學校在鐵道外邊,挺遠,路上有不少的壞孩子,見路過的男孩子就打,見女孩子就欺負,危險大大的。

三龍用了整整一年的功夫,把這條路上的壞小子們挨著個地收拾了一遍,經過了多少大小陣仗,負過多少次傷就甭提了。如今壞小子們望見他,有的遠遠地避開,有的跑過來點頭哈腰地獻殷勤,他不愛搭理他們,但由此也在心底生出一股子得意。

現在他走在上學的路上,就如同老虎大搖大擺地在自己的領地上巡視,小葉只是跟在後邊沾光的猴子,能不受人欺負,全仗著他的威風。三龍喜歡這個比喻。

小葉有個很難聽的綽號,叫「資產階級小爬蟲」,這許是因為她的衣服,她總是比資產階級思想最嚴重的老師穿得還要高級,於是,欺負她的人很多。

這個綽號三龍知道,但他從來也沒叫過。欺負女孩子的事,不是男人乾的。

望見了學校大門,小葉快步趕上來,把一個手帕包遞給他。

真是沒眼力,要給早給,這會兒學校門前一大堆人,見他收了個女孩子的東西,那還了得!三龍邁開大步把小葉甩在後邊,好像跟本不知道有她這個人。其實他很想知道那包裡邊是什麼好吃食,但他絕不會去看,絕不。

四月里的好天氣,反而會讓人發懶,不只是身上,連同意識深處也一樣。

午覺起來,玉柔原本打算著挑幾針花樣。女兒小葉長得快,身上的衣裳穿不住。新毛線衣早便打好了,只是上邊的花樣總也沒選定,好在她有得是功夫,不用像別人那樣三班倒八小時地忙活,但也不該一件毛衣挑兩個月的花呀。

她獨自笑了起來,無聲的,笑她自己。

院子里的香椿樹長得相當茂盛,今年發的枝條多,長長的四下里垂著,像柄大而無當的巨傘。與香椿長在一起的是兩棵藤蘿,一棵有手腕粗細,另一棵也有核桃那麼粗,在樹榦上纏了兩匝,便被引到涼棚上。

她想起剛嫁過來那個春天,公公咬著長長的白玉煙嘴,「中華」煙好聞的香氣繚繞在肩頭,像個不得志的神仙,指著那棵紫藤說:「這傢伙早晚得把樹纏死。」便指揮手下的小戰士搭了個涼棚,把紫藤引上去。

公公是軍人,出身不好,但起義得早,在部隊里干軍需,喜歡部下叫他林處長。

不想,第二年小葉出生,樹根下又長出一棵白藤,也在樹上纏了兩匝。林處長笑道:「不聽命令的東西。」同樣把它引到涼棚上去了。

每年夏天一到,高大的杉木涼棚上蓋滿綠油油的葉子,玉柔在下邊哄著小葉玩耍,心底常常升起的,是那種終身有靠的安適,她便很快樂。

即使在小葉三歲時丈夫犧牲,她也沒有痛不欲生,總得活著不是?她安慰自己。於是,她也不出去工作,每月領取不多的烈士撫恤金,便關上大門過小日子。

「外邊人多,又亂,到處擠得人肉味,吃不消。」她常常對小葉這麼說,到小葉大些,不那麼聽話的時候,她又對那棵香椿樹這麼說。

藤蘿上的花穗已經抽出了短芽,用不了半個月就該繁花滿樹。到時候紫多白少,襯著新生的藤葉與淡綠的香椿葉,那氣氛竟像是一場喧鬧的遊行。這種過分健康繁盛的樣子,甚至會讓玉柔心生不安,於是,她把紫藤花剪下一半,院中便安靜了。

有好半天的動夫,她撫著樹榦只管出神,卻又什麼也沒想,臉上浮起的笑意,少女般的簡單。大好春光里,一味地神遊也是件樂事。半天才轉出來的這個念頭,讓她心下放得更寬了。

外邊有人敲門,猶猶豫豫的。

「家裡沒有人啊,請您另找個時候再來吧。」玉柔拾起那件毛衣,開始思量什麼花樣最配這種淡淡的茶色。她知道敲門的是哪一個。

「我給您帶來一點東西。」門外的男人極有耐心。

「放在門墩上吧,麻煩您啦。」

「孩子沒在家,我們正好談談。」

「實在是對不住您,不當著孩子的面,我可是什麼人也不見哪。」

「您真的就不給我一點點機會?」

「您找個孩子在家的時候再來吧,謝謝您,我正忙著哪。」玉柔又把毛衣放在一邊,取下暖水瓶的塞子,用手背試了試水氣的溫度,不熱,便去捅開爐火,坐上少半壺水。

一隻甲蟲爬上了毛衣,光亮的背殼上,黑色的圓點襯著桔紅的底色十分醒目。

若用深淺兩種灰色細線在毛衣上挑只大雁,應該不錯吧?玉柔手上拿著茶碗,盯住甲蟲,想像灰色的大雁在淡茶色的背景上會是什麼樣子。

門外的石礅上放著只細小的茶葉罐,綠色,沒有標籤。

玉柔熟練地打開蓋子,放到小巧的鼻子下邊聞了聞,鼻樑上皺起滿意的細紋,給光滑圓潤的小臉兒添上幾分俏皮。

罐子里,一片片小巧的嫩芽扁扁的,炒米色下邊透出一股子撩人的綠意。眼下清明節剛過,這麼好的龍井茶必是坐火車帶過來的,若從杭州郵寄,至少也得十幾天,不會這麼快。

公公活著的時候,每年這幾天也該喝上新茶了。

細白瓷的茶碗里早準備了一點點涼開水,茶葉被浸濕後綠意才真正顯露出來。「妙啊!」她感嘆。龍井茶的香氣有形有質,簡直可以讓人觸摸到實物。

爐火上的水壺嘶嘶地響,她又在琢磨,今天晚飯,該用泡過的茶葉做道什麼別緻的菜肴。

送茶葉來的那個男人,她已經忘在腦後了。

三龍晚飯喝了三大碗玉米面的尜尜湯,把碗一撂,便抄起花磚往外走,肚子鼓鼓的,兩頭尖尖的尜尜在裡邊逛盪。

剛剛才端起飯碗的母親在後邊問:「今天你送小葉姑娘回來的?」

「是我帶她回來的。」

「人家家裡有難處,幫一把是一把,也不費你什麼事。」母親是個熱心人。

「天天屁股後邊跟著個丫頭,煩不煩人?」三龍沒有關門便去了。

這條衚衕挺怪,一條南北衚衕通兩條街,東西向的死胡同卻有三條,各不相對,形成一個個丁字路口。中間那個丁字路口上有個路燈,南邊的衚衕里住著小葉。

三龍每天晚上打熬力氣,鍛煉肌肉的地方,就在這路燈下。

他往南瞟了一眼,也沒打算看見什麼人,只是一瞟而已,便拿起花磚來練,騎馬蹲襠的架式,兩隻花磚從腰間起,旋轉著推出去,收回來,再推出去,左來右往,一會兒身上就見了汗。

他的花磚是整條街上最精緻的一對,專門有大人隔著幾條街跑來欣賞它們,向他討教製作方法,但沒有一個人仿製成功,於是,便成了寶物。

沒有好磚當然做不成?三龍懶得指點那些笨人。

早幾年舊城裡拆老君堂,他在成堆的磚頭中,千挑萬選了這對檐角磚,聽說是600年的舊物,比普通磚大一倍,無疤無結,無裂無砂。他把兩塊磚互相地磨擦,磚粉紛紛而下,直到磨得通體滑膩,摸上去有絲絨的感覺,方才浸在水裡,一點一點地掏出握手,這不是一天兩天的功夫。有了這對花磚,便是他三龍心靈手巧的見證。大人們都這麼誇讚他。

等到第二身汗出來,肚子里的湯湯水水早就沒了蹤影。

「練著呢。」衚衕中的半大小子們出來了,鼓著肚子,手裡各自拿著自己的傢伙。

三龍把花磚放在電燈桿的後邊,怕被人一腳踩傷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