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多重犯罪 天照·秋葉原

天照趕到時,並不知道自己到底省下了多少時間。

她面對的真正難題是:到底要去哪一家格仔店?

秋葉原的格仔店多不勝數,要是一家店只有五十個格——這數字已很保守了——那一百家格仔店就是五千個格。

每個格看一秒,這應該還不夠。她的機械人會和其他模型放在同一個格子里。她要眾里尋他千百度,不然,稍一失神,就會看不到那機械人就在光管底下了。

再說,五千秒就是一個多小時,這還只假設所有格仔店都連在一起,實際情況是格仔店分散在不同的大樓里,而且道路絕非暢通無阻。

她愈想愈急也愈頭大。剛才大概是被非理智沖昏頭腦,沒有仔細盤算大局才以光速趕來秋葉原,自己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找回失物。

她打電話給Eatertai的店長求助。

豈料對方答:「我不知道他會去哪一家放貨。店員和店長都只負責推銷,不管貨物的來歷。」

「為什麼不早說?」

「我以為你知道。你自己也說知道格仔店是什麼一回事。」

天照不好意思說,她對網路世界的認識愈來愈多,但對現實世界的認識卻成反比。

「我剛回到家,要不要過來幫你一起找?」店長語帶誠懇道。

「不用了。」

「沒關係,其實我家很近,過來很快。」

天照拒絕他的好意,不想欠這個不相熟的男人的人情。掛線後,決定直接開始行動。時間緊迫,快速行動比仔細部署來得重要。

她走了幾家格仔店,拿出機械人照片紿高矮肥瘦的老中青店長看。

「沒見過。」「沒來過。」「不清楚。」

他們紛紛搖頭,但看來對她很有興趣,用眼球給她仔細掃描。她彷彿在他們眼裡看見被影像處理過的自己:全身赤裸一絲不掛,而且像3D電影般立體。

有人認出她是廣告模特兒,紛紛要求拍照留念。她只好勉為其難拍一兩張應付。

她不敢發動美色攻勢,怕變成送羊入虎口,一發難以收拾,雖然她知道,其實半條人腿已經落入虎口裡。

她也不得不留下自己的聯絡手機號碼,希望他們打電話找她不是為了約會。

至於他們拍下了她的照片會做什麼,她連想也不敢想。

不是所有店長都對她色迷迷地流著口水,有些店裡掛了虛擬偶像的立體圖,顯然對他們來說,虛擬美女比真人美女更有吸引力。

有個看來經驗老到的店長,大概四十來歲,一身黑衣,理了光頭,左耳戴了三個耳環,問清了原委後,給她仔細說明。

「你以為被盜竊的賊贓,會馬上就拿來放貨嗎?當然不可能。像我們這些眼尖的老行家,甚至資深的玩家,單看模型外觀做過的改動,已知道出自哪一個名家之手,情況就像那些藝術品,是塞尚或者達利,絕對不會搞錯。」

——什麼藝術品?怎麼愈扯愈遠?

天照有求於人,只好忍著不發作,虛應道:「你懂得還真多。」

「其實,我在大學念的就是藝術,我的偶像是村上隆和奈良美智,可惜,我學不到他們的百分之一,只能開家格仔店做店長。」

「看不出來。」天照急問:「那你覺得我的機械人去了什麼地方?」

「不知道。你的機械人看來用料不錯。」店長仔細研究照片。

「我用的是第一流的材料。」天照說。我怎可以讓我的人形軟體住在次一級的廉價肉身里!

「如果來賣貨的人也是個行家的話,他一定會想辦法為自己賺取最大利潤。」

天照點頭。雖然她只是個模特兒,但耳濡目染之下,也知道零售店的生意經是怎樣打的。管理層為謀取最大利潤,制訂了各種KPI(Key Performandicator,關鍵績效指標法)去評估業績,就像人均利潤、每小時利潤、每英尺利潤。如果是賣唇膏那麼小的貨品,甚至要仔細到計算每英寸利潤。

為她接模特兒工作的經紀人公司,也會想辦法給她找賺錢最多的工作,好叫她變成公司的搖錢樹。

「可是,我這機械人怎樣才可以賺到最多的錢?」

「簡單,既然賊贓賣不到好價錢,就不要當成是賊贓來賣。」

「那當成什麼?」天照不明白。

「好比有些十八十九世紀的畫,不是出自大師手筆,根本不值錢,唯一圖利的方法,就是不當成藝術品來賣。」店長摸了摸左耳的耳環。

「畫不當成藝術品來賣,還可以當成什麼來賣?」天照追問,店長這種吊人胃口的說話方式,叫她很不耐煩。

「就是當成顏料!買下這些畫的人,會把畫敲碎,好取得上面的顏料,去修補那些值錢得多的真正藝術品。比起天價的藝術品,這些名不見經傳的畫算得上什麼?它們被毀滅後,能和傳誦千古的藝術品結合,融為一體,其實不失為一種光榮,是另一種形式的傳承。」

「太誇張了吧!」天照覺得只是天方夜譚。

「又者,變成顏料後拿來畫一幅全新的作品,風格則是模仿已成名的大師,經過後期處理後拿去拍賣行,指這是大師未被發現的作品。由於用的顏料是舊的,要通過一般的科學鑒證並不難。兩大甩賣行都曾經因此損手。」

「難以置信。」

「我告訴你,美國犯罪小說作家帕特麗夏·康薇爾(Patricia well)懷疑開膛手傑克的本尊是英國印象派畫家華特·席格(Walter Sickert),所以在拍賣行上買了他的好些作品,不單仔細對比畫作構圖和犯罪現場的異同,還把畫破壞,找出畫家的DNA,做了好些科學研究後寫成《開膛手傑克結案報告》(Portrait of a Killer-Jack the Ripper Case Closed)一書。」

天照好像聽過這本書。對,好像是在不久前,這本書要開拍成電影了。這種事不是假的。真的有人會敲壞藝術品!

她這才如夢初醒,想起在獅子銀行時認識寧志健,他在喪屍陣里救回自己,免於受軍事武器的禍害,對他大生好感,如久旱逢甘露。後來在錯綜複雜的情況下知道怎樣可找到他時,以為發現一線生機,但等找到他時,發現他原來已經慘死,感覺就像被人推下懸崖,幸好他還留下了人形軟體,就如在懸崖底找到一條河道。她覺得和這個男人非常有緣,既然還有一線生機,於是兵行險著,把他寄掛在網路世界裡的靈魂救出來,上載到機械人肉身里。想不到,歷盡波折,千辛萬苦,如今竟然一切歸零。她發現自己不是在沙漠,不是在懸崖底,而是在地獄裡。

「小姐……小姐……」光頭店長試圖把她從地獄裡慢慢拉回來。

「那我的機械人怎樣?要拿去給打爛嗎?」她急問店長。

「不,也不一定。可能會把你的機械人改裝——」店長稍一遲疑才答。

「改到體無完膚?」天照一聽,幾乎昏倒。那些人根本不知道這個不是尋常的機械人,自然也不懂得憐香惜玉。

「不,只是改頭換面。」

「那也好不了多少。」

「不,完全是兩回事。改頭換面,只是把機械人的外貌改變,叫人認不出其本來面貌,裡面的零件什麼也不會碰。這模型的賣點就不再是名家改裝,而是本身優質材料的可塑性。」

「什麼可塑性?你說的,我一個字也聽不明白。」天照眼睛轉了一圈。

「簡單來說,你的機械人要經過一輪改裝,才會重出江湖。」

「要多久?」

「難說,短則一兩天,長則一個月。對方也要避風頭嘛!」

天照半信半疑離開後,又走了好幾十家格仔店,再也沒有找到這麼內行也願意開口的店長。他們對她本人的興趣,遠多於對她的話。

「我這裡有很多其他機械人,只要你陪我XX,我送一個給你。」

這句話天照聽了無數次,XX可以是吃飯、睡覺、去酒店、回家,還有其他更不堪入耳的動詞或名詞。

她不只懶於出動美色攻勢,而且已懶得回答。美色是很強大的武器,但要針對正確目標才行。

它不只是一個機械人那麼簡單。他,是寧志健的延伸。

然而,不管是它還是他,她仍尋遍不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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