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事在人 第六節

寬敞的鐵肆中,北牆下是一條長長的木櫃檯,這是賭會下注的地方,幾十個司事在那裡為人們記錄賭注,收付賭金。東西兩側的牆邊,有幾十個大小不一的木隔間,這是高利貸商人大發其財的地方。

丙字五號房是一間只有兩鋪席的小隔間,如意姑娘正大模大樣地坐在精緻郴州竹席上仔細地研究宋衡拿來的印章。印章的形制、印文與如意所存印譜中的記錄分毫不差,但她仍然遲遲不肯答理宋衡。離第一場球賽還有不到兩刻的時間,她在按照葉十朋的吩咐好好地吊一弔宋衡的胃口。

「十爺的面子我是要給的,但你小哥的口氣也太大了,這我可應承不了。」如意儼然是個老練的高利貸商人的樣子,面上笑靨如花,口風卻是緊得很。

「小妮子,別廢話,一百緡,借是不借?」宋衡得到了葉十朋的支持,紈絝子弟的品性又回到了他身上。

「就五十緡,不願意借找別家去。」說著,如意那對用波斯螺子黛描畫的遠山眉似是染上的濃重的嚴霜,她隨手取過一塊浸濕的布巾,擦去了木牌上葉十朋的花押。那個花押告訴如意,第一筆最多只能借給宋衡五十緡。

五十緡就是五萬文銅錢。依當時的物價,一斗米不過二十幾文錢,一頭耕牛也只一萬五千文,五十緡對小民來講是一筆大數目,但對一擲千金的貴公子們來說,這也只夠他們在賭賽時下一個小注。

宋衡雖然怒火衝天,但他此時也拿如意毫無辦法,只得在借據上蓋了印章,取過如意老大不情願似地遞過來的一張四十五緡的波斯邸的兌票,便要趕去下注。

「輸錢也用不著這麼急呀,別忘了你的東西。」如意用兩隻如春筍般的手指拈起宋璟的私章,對宋衡嘲弄道。

「等我贏了錢,回來就要你的命。」宋衡一把抓過印章,足下生風地去了。

如意借給宋衡的這筆錢,利息並不比其他的高利貸商人高,雖然如此,宋衡如果不能在很短的時間裡把錢還上,這筆賬也可能會變成一場惡夢。依大唐的律法向來嚴禁高利貸,然而在賭會當中高利貸生意卻相當的興隆,好在這裡借錢的人多半都有迅速償還的能力,像宋衡這樣顧頭不顧腚的人很少,況且他們因為沒有信用也借不到錢。

宋衡用他爹的私章與如意簽下的一紙契約是最典型的長安式的高利貸陷井,首先這筆錢是九出十三歸,而且當日歸本,也就是說,在借錢的當天,宋衡向如意借了五十緡錢,而實際上他只得到了九成,就是四十五緡錢。如果宋衡走運的話,當日他只要加三成還給如意六十五緡就可以清賬了。當然,如果宋衡不走運,將五十緡錢輸光了,而他又沒有其他的辦法還錢,那麼,十五緡的利錢就要當日歸入本金,從第二天起開始為六十五緡的本金計息,每日二分。這還不夠可怕,最可怕的是這每日二分的息錢五日一歸本,從第六日起重新計息,這樣一來,如果宋衡有個二三十日不能還賬,這筆五十緡借款就會如同波斯人的幻術一般變成上千緡的巨款。

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這並不是葉十朋與如意格外的狠毒,在賭會中的每一個高利貸者都是用同樣的方法來勒索賭徒。而且,時至今日,在葉十朋的治下,東市賭會中還從來沒有發生過像西市賭會裡高利貸者逼死人的事情。

由於本錢不多,宋衡頭一場賭下來大叫後悔。

葉十朋給他的消息十分準確,果然是左羽林軍勝了。令人萬分懊惱的是,宋衡只下了三十緡的賭注,十賠十二,宋衡雖贏了三十六緡,但也不過是剛夠還賬的。

長安城中賭馬球的規則並不十分複雜,然而,如果你要想在這裡贏錢,那卻要費一番腦筋還要加上相當好的運氣才行,除非像葉十朋一樣了解內情。

在賽季里,一般情況下每天有三場比賽,勝負的賠率在比賽的前幾天由東西兩市的賭會像皇上的詔告一樣公布出來,所依據的是雙方球手實力和他們代表的主人的勢力。

但是,沒有哪一個真正的賭徒只賭勝負,因為,雖然表面上看來球賽雙方都有勝機,但賠率不同。就像方才右千牛衛與左羽林軍的一場比賽,右千牛衛的球技向來高出左羽林軍一籌,所以,右千牛衛獲勝的賠率僅為十賠四。正因為如此,真正的賭徒都在賭比分,如果能猜中雙方勝負比分,賭會會照賭本的三倍賠出。

當然,每年最吸引人,同時下注也最大的比賽就是今天的最後一場比賽:由皇上親自統領的北門學士對皇上的小弟弟薛王李隆業的球手的比賽。勝負賠率只有一個:北門學士負一賠五十。這只是個樣子,自高宗朝馬球興盛以來,還沒有哪一次皇上的球手輸過球。

所以,真正的賭博在比分上,今年猜中比分的賠率高達一賠七,這正是長安賭徒們熱切盼望的一年一度的節日。

第二場球賽結束時,宋衡手中又多了三十九緡銅錢。這也不過只有一百緡錢,如果當天還了如意的高利貸,宋衡手中剩不下幾十緡錢。他覺得今日運氣不錯,想在最後一場球賽上大大地賭上一把。

「不行不行,不是我不給六郎面子,實在是數目太大了。」葉十朋粗如樹榦的手臂攔住了宋衡正要叉手施禮的雙臂。「六郎,聽我一句話,小玩玩算了,過五天還有球賽,到時我再給你想辦法。」

「別和我來這一套,拿咱小爺不當嘛?」手裡有了錢的宋衡像是突然變了一個人一樣,儼然又是宰相公子的模樣了。「你難道就求不著我了不成?」

正在此時,一個獐頭鼠目的傢伙擠了過來,將葉十朋拉到牆邊堆積如山的銅錢後面,在葉十朋耳邊嘀咕了幾句什麼。起初葉十朋一個勁地搖頭,到後來那人似是要發火了,葉十朋才遮遮掩掩地用手指迅速地比了一個六和一個四。

「這才像話。」那人拍了拍葉十朋的肩頭,大摸大樣地去了。

宋衡識得這個人,此君是當今萬歲同父同母的妹妹九公主的親信,為九公主管理家產。

「老葉,你不是看不起小爺么?咱們走著瞧!」六比四。宋衡心中暗想,我要大大地贏你一筆,讓你這賭會破了產。

波斯邸的兌票是用高麗紙印製的,為了防水上面還薄薄地塗了一層蜂蠟,拿在手上當真是光潤滑膩,舒服極了。還是如意姑娘有眼力,看出我今日里要發財,一千緡銅錢眼也不眨就借了出來。宋衡得意非凡地將兌票丟在了櫃檯上,道:「六比四,北門學士勝。」

這個「六」字用爽利無比的京腔在舌上一繞,給宋衡帶來了無比的快樂。當然,他從沒有想過,他爹爹宋璟雖是正二品的宰相,皇家給他的年俸也不過五十緡,他還要用它養活車馬仆衛等幾十個大活人吶!更不要講萬一賭輸之後,隨之而來的是如惡魔般的利息。

當葉十朋把宋衡借來的那張兌票捻在指尖上時,他有些悵然。宋衡雖然一身的壞毛病,但並不比長安城中其他的紈絝們更壞。葉十朋在為宋璟宋大人難過,如意那裡的一紙借據,說不定就會將剛正不阿的宋璟毀掉。

宋衡看到的比分不錯,是六比四,但卻是北門學士們輸球。葉十朋的這種膽大包天的安排,也是他揣摸聖意的結果。皇上因為自己不是長子而登上皇位,為了攏絡他的四個兄弟無所不用其極,今天北門學士輸球,是皇上向天下人展示自己對兄弟友愛之情的大好機會。

葉十朋雖不懂朝政,但他知道,自高宗繼位之後的這幾十年里,大唐朝最好的兩位宰相就是姚崇和宋璟,而宋璟的為人則尤為剛直。為了葉十朋自己的一個不負責任的諾言,這一次可能會攪亂大唐朝中興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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