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變身 男人·來記面家

晚上九點,男人拉下鐵柵,準備結束一天的營生。鐵柵碰到地上時,發出哐啷的一聲,很是響亮。

不過,世道仍然艱難。

本來「來記面家」就不打算讓兒子接手,他比自己有本領得多,應該要有自己的事業,而不是困在一個沒有出息的面家裡守業。商場上的競爭激烈,到處都是特色店,講究裝潢,講究人氣,講究市場策略,講究媒體報道,講究名人推介,講究各種男人不明白的東西。

像「來記面家」這種只是老老實實賣一碗手打面的小生意,根本沒有多少客人。連來打工的幫手,做了幾天後,發現別的店家願意出多一半的工資,也辭職不幹。他們甚至不會在乎取回那一兩天的工資。

「我不要了,反正你也沒多少生意,我也沒做過什麼。」其中一個臨別前如是說。

男人不知道該不該感激這個年輕人。也許這個新世代其實話中有話,暗指他的店沒有前途。他不了解新世代的表達方式。

兒子死了,也就不用守在這個沒有前途的店裡,與店一樣走向沒有未來的未來。那是無間地獄。

當然,他真不希望兒子就這樣死去。兒子已死去三百又十二天,他每天都算著,一天一天加上去,加進心坎里。數字愈大,但他對兒子的思念並無法減少,只是埋得愈深。

兒子的真正死因,至今仍眾說紛紜。警方說是非法賽車,可是,他反問兒子怎會上了那架據說是黑幫擁有的車子里?他們就無法解釋下去。也有傳媒為他不值,調查那架保時捷,竟發現車是偷來的,駕車的人背景也不清不楚……

街坊認為,根本是蓄意謀殺,地產商找黑幫把他的兒子挾持到車上,再大手筆用保時捷做殺人兇器撞過去,偽造成非法賽車的表象……網路上有大量指向地產商的傳言,甚至在社交網站上建立專屬群組討論這件事,抗議地產商為收樓不擇手段。

但是,始終沒有人能拿得出證據來。很多人慨嘆,財雄勢大的黑手,當然不會讓人找到把柄。他們已用錢建立了種種調查屏障,也找了替死鬼。

你永遠無法打大老虎。

真是個他媽的城市,一天比一天腐敗。

幸好,地產商懾於群眾壓力,暫時停止收購計畫。

雲吞麵店也暫時得以繼續苟延殘喘下去。

不過,男人知道,就算地產商不收購,總有一天,他自己也會在精神上支持不了倒下去,被死神收購。也許是一個月後,一星期後,甚至,就在明天,一睡不起。

地產商就是要等這一天。

反正他沒有兒子,地產商會等到他死後,想盡法子把他的店偷過來——他們有的是律師,為錢出賣社會公義和靈魂的衣冠禽獸。

男人給店鋪的鐵柵扣上鎖頭,再把那張歷經風吹雨打併因此開始有點殘破的請人啟示貼在鐵柵上。上次貼了五天才有人應徵,這次不知又要貼多久。也許,店子不應該再請人,反正也沒有多少生意,而且還可以省錢。可是自己有腳患,不能長站,沒有幫工,根本無法做下去。

也許,還是索性把面家關門大吉算了。

「爸——」

他聽不到腳步聲,只聽到這麼一喊時,驚覺眼前的明暗有點變化,轉過身來,發現身後竟站了個年輕人。

——是什麼鬼東西?黑社會嗎?

——地產公司終於忍無可忍,出動狠角色了嗎?

他還記得,兒子死的那天早上,店裡只有一個食客,卻古怪得很,眼睛一直往自己身上盯,直到有街坊走來說兒子好像被人擄到車上時,怪食客不發一言衝出門口。

事後想來,這人很有可能根本不是食客,而是地產公司「委託」黑幫派來的殺手。

他們準備在一個早上同時解決父子兩人。

他們順利殺了兒子,還偽裝成車禍。

不料,怪食客要殺自己時,竟有街坊走進店裡,殺手見人多,無法下手,便馬上逃走。

男人沒有向警方說清楚這一點,只道自己多疑,如今回想,事實大概也相去不遠。

如今,地產公司見風聲已過,終於又忍不著要出手了。

——來,老夫已身無長物,只剩下爛命一條,要拿請隨便。

——我等著和死去的老婆和兒子相會。

「你還請人嗎?」

年輕人的問題,出乎男人意料之外。這人的廣東話並不純正,聽得好不辛苦,不過,男人還是點頭。

年輕人的眼鏡好像不太尋常,鏡片上面浮現了一些字句,年輕人好像仔細看了幾遍後,才道:「我明天可以來上班嗎?」

「可以。可是,我付不起多少工資。」

又等了一會,年輕人才道:「沒關係。我喜歡你的店。」

「喜歡敝店?」男人實在好奇,問:「敝店有什麼好?」

年輕人說了一堆男人聽不明白的話,他費盡全力解釋後,男人終於知道他說什麼。

「好久以前……我來這裡吃過……雲吞面,好吃極了。」

「謝謝。」

——雖然敝店的雲吞面實在不錯,但被人如此稱讚,感覺還是怪怪的。

男人摸摸自己的頭,見過這年輕人嗎?他一點印象也沒有。

不,他覺得好像有點面善,不是指外貌,而是神態、表情,還有,眼睛發出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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