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六、白手

五年前。

昏暗狹小的房間里,突然亮起一盞格外刺眼的強光燈。林飛羽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將臉側向一邊。

他被綁在一張木椅上,左右手腕都用細細的塑料繩拴緊,與兩邊的扶手固定在一起,稍微動動下身,發現連腳踝也被捆牢了。他在漆黑一片中已經干坐了好幾個小時——也可能是半天。沒有飯吃,沒有水喝,沒法上廁所,也沒人過來告訴自己這是為什麼。

他早就聽說過這個行當不好乾,也曾聽說過新人入行會有「特別考驗」,但沒想到剛加入國家安全保衛局的第七天——甚至還沒有確定已經加入時,便會被人麻翻了捆在椅子上,關進小黑屋裡。

慢慢的,屋外出現了鏗鏘有力的腳步,然後是門把被扭動的清脆聲響。在耀眼的檯燈背後,林飛羽依稀看到了一個高大男子的身影,他嘴邊的煙頭在黑暗中發著淡淡的黃光,隨著呼吸的節奏忽閃忽滅,讓人由心而生一股莫名的寒意。

林飛羽挪了挪身子,用正臉對著這個坐到桌角的高大男人。

他看上去大概三十五六,長得算不得很帥,但極具男子氣概。稜角分明的臉上,掛滿了細細密密的胡楂,一雙憂鬱的眸子中散發出滄桑的光,又暗暗含著一股桀驁不馴的矜持。

他此時的坐勢很是放鬆,既不像在審訊犯人,也不同於一般的領導訓話——以林飛羽的感覺來說,和某些偶像男星拍寫真集時的造型倒有幾分相似。

「我看到你給自己選的姓氏是『林』,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非常渾厚而有磁性的男低音,沒有波瀾,沒有漣漪,聽不出哪怕一丁點的情感,就像新聞播報員那般平靜若水——只是有那麼點沙啞和渾濁。

難以抑制的,林飛羽突然就心跳加速了起來。

和他說話的這個男人,是一個活著的傳奇。

即便是在國家安全保衛局內部,也很少有人知道冷冰隸屬於第七特勤處——但和這個低調而神秘的部門本身截然相反,冷冰的名氣簡直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他創造出了許多驚人的內部記錄,從格鬥到射擊,從推理到謀略,從體力到智商,再到完成任務的手法,冷冰的優秀,遠遠超出一般特工人員的正常水平,甚至連與他談過話,都變成了新人的榮幸。至於他所執行的那些個任務,更是被傳得神乎其神,其中大部分當然都是謠言,只有很少的幾個案件確有其事,也免不了被添油加醋到難以置信的地步。據說他為了完成任務,不惜多次違抗上級的命令——這種在國家安全保衛局中大逆不道的行為,竟然也被視為「勇氣與果決」的表現,為人所寬容和崇拜。

因為比起他所立下的功績,冷冰的價值更在於一種象徵——一種代表了「最好、最強、最優秀」的象徵,他是一個激勵著每個國家安全保衛局特工努力向前的榜樣,是一個不敗不屈無怨無悔的精神領袖。上級也好,同事也好,他們並不需要冷冰「聽話」,只要求他能像工具一樣完成任務便已經足夠,甚至說得誇張些,只要他「存在」,便是對國家的巨大貢獻。

可以理解,在這種情形下,絕少有人了解真正的冷冰——

他遠不如傳言中那樣完美無瑕。

就和冷冰這個姓名一樣,他是一個非常難以接近,古怪異常的男人,很少有人能理解他在做什麼,或者準備做什麼。他時常對熟識的人發表不著邊際的長篇大論,滔滔不絕,卻對自己厭惡的對象連一個字都不肯浪費。

他不近女色,不通人情,就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有時也更像是一個頭腦不好的瘋子。也正因為此,冷冰幾乎沒有朋友——而他也確實不需要。

他是一個桀驁不馴的猛漢,一個理想主義的狂徒,一個徹頭徹尾的怪客。

只是現在的林飛羽,對此一無所知。

「唔,其實也沒什麼……」林飛羽努力保持住語氣的平靜:「有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女人姓林而已。」

「嗯,初戀女友?」

「已經是歷史了,」林飛羽搖搖頭:「不說也罷。」

「不羈絆於已經逝去的得失,嗯,不錯……」冷冰朝地上彈了一下煙灰,依舊是面無表情地問道:「那麼『飛羽』呢?這又有什麼特殊的含義嗎?」

「飛羽是鳥類翅膀上的長羽毛,」林飛羽頓了頓,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它雖然平凡暗淡,不及初羽和尾羽那般光鮮漂亮,但它托起了鳥兒的身軀,讓它們能夠飛翔,是鳥之所以被稱之為鳥的原因。」

冷冰稍稍愣了一下:「……嗯,有趣的理由,」隨即聳聳肩:「這個名字不夠大眾化,你有沒有考慮過將來在執行任務時會因此而遇到麻煩?」

「恕我直言……先生,」林飛羽悄悄作了個深呼吸,鼓足勇氣道:「『冷冰』這個名字似乎也不夠大眾化……」

「雖然膽怯,但懂得據理力爭,嗯,很好,這還是第一次有部下對我提出這個問題……」冷冰吐出一口煙圈:「『冷冰』是我的真名,不是代號。」

林飛羽瞪大了雙眼,難掩吃驚的神色:

「真名?但……但我聽說……」

「聽說什麼?聽說特工不能用真名嗎?」冷冰挪了挪屁股,稍微改變了一下坐姿:「是的,從規則上來說確實如此。這並不是為了保護國家安全保衛局的秘密,而是為了保護特工的家人不至於被打擊報復。但你必須明白,我母親二十年前就已經過世,父親罪孽深重,死在監獄裡,我既沒有兄弟姐妹,和其他遠親也沒有往來……」他攤開雙臂,「這裡就是我的家,我所有的朋友都在國家安全保衛局裡,因此我沒有需要通過隱姓埋名來保護的人。」

林飛羽點點頭,露出頗為自信的微笑:「我也差不多,雖然有家,但那裡恐怕已經沒有記得我的人了。」

「所以你打算把『林飛羽』這個代號當成自己的真名?」冷冰戳了戳自己的胸口:「——就和我一樣?」

「無所謂,也可以給我安排個別的名字,比如『大偉』、『小強』什麼的。」

「與生俱來的幽默感,嗯,很好……」冷冰頗認真地點點頭:「我看過你的檔案,同學和老師都說你是個沉默寡言的傢伙,而且很難與人相處。」

林飛羽微微地嘆了口氣:「那不是我……」

「人的罪孽不能靠遺忘和逃避來獲得解脫,」冷冰搖搖頭,神情嚴肅得就像個佈道中的牧師:「不管你的精神診斷書上怎麼說,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像個被拋棄的怨婦那樣,嘴上說著不要緊,心裡卻糾結得厲害。」

「不會的,先生……」林飛羽抬起頭,斬釘截鐵地道:「我一無所有,又怎麼會糾結於過去呢?」

這是一句兩人都心領神會的對白,一方給出了保證,一方則用沉默表達了接受。

冷冰注意到自己指間的香煙不知為何竟熄了火,於是不緊不慢地從外套口袋裡摸出打火機,用手掌攏住火苗,重新點上。

林飛羽在他的動作中發現了點蹊蹺:「先生,您是左撇子?」

「驚人的洞察力!」冷冰看了看自己夾著香煙的右手:「你怎麼看出來的?」

林飛羽笑而不語。

「洞察力,嗯,這正是我們區別於常人的第一特質,」冷冰兀自地點點頭:「通常來說,也是我們在執行任務時最重要的技能……其次才是敏捷的身手和聰慧的頭腦——也就是你所吸引我的兩樣東西。」

由於不敢肯定這是不是在稱讚,林飛羽決定還是先保持緘默。

「我看過醫院的監控錄像,好幾遍……」冷冰輕輕啜了一口煙:「6個警衛,15個護士,他們連你的邊兒都沒摸到,老實說,我都懷疑自己能不能做到你這麼完美。」

林飛羽突然有了點受寵若驚的感覺:

「我那只是……只是一時運氣好,如果……」

「運氣通常在我的能力列表中排名第二,」冷冰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林飛羽:「如果不是這段逃跑的視頻,我不可能發現你,你也不會坐在我的面前。所以你應該感謝運氣,並把它當做自己的天賦來看待。」

「是的,先生……」林飛羽嚴肅地應道:「我記下了。」

「但是運氣不會光臨沒有準備的人,」冷冰話鋒突轉:「說說看,你當時為什麼會想要從房間里逃跑呢?」

「嘿!」林飛羽似乎是有些激動了起來:「他們怎麼能把一個正常人關在精神病院里呢?無論是誰,都會選擇逃跑的吧?」

「正常人?」進屋以來第一次,冷冰嘴角浮出了一絲笑意:「每個瘋子都堅信自己才是正常人。」

「可是我通過了所有的測試!」

如果不是因為雙手被牢牢綁住,林飛羽剛才肯定是已經跳了起來:「……抱歉,長官……」他搖搖頭:「我……我有些激動……」

「叫我冷冰。如果你非要加上敬語……」冷冰從口袋裡摸出煙盒,又掏出了一根白花花的七星牌香煙,慢悠悠地點上:「叫我『冷冰哥』就行了……你剛才提到測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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