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郎 第九節

正月十五日,上元節。這天一大早,長安城門剛剛打開,早已候在城外的四鄉百姓便向城裡擁來。今晚是一年中最放縱的一夜,人們可以縱情遊樂,一直到第二天。據負責治安的左、右金吾衛統計,只這一天從城外進城歡度節日的百姓便在三十萬人左右,加上城內的二百多萬人中只要能走動的都會上街觀燈,那情景之混亂可想而知。

開城不久,五十餘輛四輪三套的牛車裹在人流中穿過春明門進城了,在城門口接應的是老胡人胡貝爾。見是九公主運錢的車隊,守門的兵士們早就心領神會,問也沒問便放進城來。誰會膽子大到敢得罪九公主?

每一輛車上裝了三十隻結實的柳條桶箱,每隻桶箱裡面是五百緡新鑄銅錢。林松之與幾名胡商在院中走來走去,清點數目,卸貨入庫。這是節前最後一筆生意。

今天一大早,坊門還沒有開,九郎便闖到林松之家,把街坊鄰里全都驚動了。眾人圍觀之下,林松之沒有辦法再拒絕九郎送來的整車禮物,大唐人最講禮儀,當眾回絕九郎,會讓她大大地丟臉。自己沒有什麼可回報的,只好答應她今晚一同觀燈。

高天成的那輛牛車排在前面,很快就卸下了貨物。高天成把一塊大大的布巾圍在頭上,拉著牛向外走,三個同夥跟在車後。雖然如此,林松之還是一眼便認出他來。

這傢伙怎麼會扮成車夫,他要做什麼?昨天他還剛剛從開源記提取一百緡錢,今天一早卻混在車夫中間,這中間必定有隱情。林松之擔心此人幾次與九郎接觸,也許真要對九郎不利。長安城中綁架富人,勒索錢財的事情經常發生。

高天成的牛車沒有與其它的車輛一起到南城空曠處的車店裡去,而是折而向北,出了東市。一路上幾個人沉默寡言,只是悶著頭走路,似是胸有成竹,也好像是心神不定。林松之弄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宋王李成器的府邸在東城北面的安興坊,因地處南坊門的東面,隔著坊牆向南望去便是興慶宮。那裡原本是他們五兄弟的府邸,因三弟登基,幾兄弟便將府邸獻了出來,為皇上建了這座興慶宮。而皇上則在興慶宮附近為兄弟們分別新建了王府,比舊王府更大,更華麗。不解內情的人當然不知道,李成器倡言修建興慶宮,主要是因為他的舊王府中被術士們認定有王霸之氣,如今皇上已然登基了,這王霸之氣在他們兄弟身上便成了惹禍的根由。

牛車從安興坊西門進去,向東走到十字街,便停下來問路。林松之遠遠地跟在後面,但心中卻有些釋然了,看這個樣子,他們只是受雇於人的幫手,這種人長安城中很多,極受主家的信任。

牛車折而向南,拐進一條小巷,林松之識得,那條巷子中只有一個門戶,便是宋王李成器府的後門。時辰不早了,雖然天陰沉沉地沒有太陽,林松之還是大致能估算出時間,九郎大概等不及了。

守在後門外的一個管事模樣的人一見高天成幾人到了,便破口大罵:「混賬王八蛋,沒眼睛的東西,你們不看看是在給誰幹活,這麼不上心!」暗地裡卻偷偷地向高天成使了個眼色。高天成垂著眼皮假作萬事不關心的樣子,但卻將一切都看在眼裡。西域邊兵是個不容忽視的團體,這些人懂得什麼是義氣,只可惜他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鑽營到這裡來?

「彩車的事可馬虎不得。」車停在了車房前,管事的跟在高天成身邊悄聲道。院子裡面已經有幾伙人在忙碌,扎制彩車的材料堆得到處都是。

「小事一樁,忙你的去吧。」高天成向軍中的老夥伴笑了笑,眼角、唇邊滿是皺紋。

機弩的部件藏在車廂板下面,弩手指揮另外兩個人拆開廂板,露出兩張弓長九尺的大弩。要一弩發出三隻巨矢,非這樣的弓不可。弩手對自己的手藝非常滿意。

機弩很快便裝了起來,牛筋與牛皮繩搓制的弓弦兩頭各是一隻大鐵環,四個人一起努力,掛在了弓的兩端。

牛車的車廂上有早已鑿就的凹槽,弩身穩固地嵌在裡面,再釘上鎖銷便不會搖動不定了,否則,弩身不穩固,發矢出去便沒了準頭。

一切準備完畢,弩手取下兩隻弩身上的弩機和六隻巨矢上面鋒利的箭鏃,小心地藏在車廂上的一個凹槽中。這是以防萬一,在皇上面前遊行而過,不會沒有人來檢查你的車子。這弩上沒有弩機,矢上沒有箭鏃,便只是個擺設,不會傷人。

高天成提著兩隻瓦罐搖搖擺擺地走來,見兩隻巨弩張牙舞爪地架在車上,向夥伴們豎起了大拇指。「抓緊把車裝扮起來。」他將兩隻瓦罐放在車前廂的雜物箱中。

裝扮彩車的彩帛、木料和燈籠都很充足,干起活來很順手,幾個人配合得也很默契。

對這輛車上發生的事,在周圍幾輛車上忙碌的人們誰也沒有在意。

「不許驚動他們。」得知高天成的下落,皇上的心裡安定了下來,雖然事情比他想像的還要糟,長兄有消息證明切實捲入此事當中了。沒有什麼,多次經歷過這種危難的皇上很鎮靜,只要了解了對方的底細,便好控制事態的發展,這件事完全可以演化成一出對自己大為有利的小戲。

「還有一個人跟高天成有過接觸,不知道怎麼辦。」駱景生雖然這麼講,但他知道,到了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什麼可忌諱的了,還有比皇長兄謀反更可怕的事么?

「誰?」

「九公主新交的一個小夥子,叫林松之。」駱景生很為自己的辦事能力自豪。「這個人二十一歲,曾在金吾衛和千牛衛里干過。不知為什麼,九公主把他在千牛衛里的差事給撤了,現在他跟著九公主做生意。」

「明白了,派幾個人跟著他。」皇上不想讓任何一個參與陰謀的人漏網。

「宋王那裡?」這是事情的關鍵,必須得有皇上的親口旨意。

「一切照舊,盯緊點就是了。要是無緣無故地驚動了,你也就別來見朕了。」皇上不願提長兄的名字。

駱景生退下之後,皇上手書了一道詔旨,讓高力士親自去辦了。

俞斌守在宋王府中,一夜未曾合眼,到了清晨,方發現自己忽略了一個重大的線索。弒君這樣的大事用錢不會少,怎麼沒想到要查一查老何的錢財來路?

「官爺,是有這麼個人,存在小號一千多緡錢。」胡貝爾與任何一個商人一樣,見到官人,腿肚子就轉筋。

俞斌是宋王官的侍衛,不便親自查問,他請了金吾衛中的一個老朋友來幫忙。

「他的錢幹什麼用了?都給誰了?」這位金吾衛的老兄與任何一個治安官一樣,對老百姓不但粗魯,而且無禮,沒有耐心。

「大神呀,這個老胡兒怎麼能知道?」胡貝爾叫起撞天屈來。

俞斌到底是有經驗,他和氣地問:「你見他與什麼人有來往?」

「只有一個漢子,像是個西北的兵大爺,不怎麼講話,老何給了這人不少錢。」

「那人住在哪?」

「我連那人是誰也不知道,只見過幾面。」胡貝爾遲遲疑疑地回答,腦子裡卻在一個勁地亂轉。「好像,我這是亂猜。好像是林松之識得這個人,他臉上有撮黑毛,不難認出來。」

「臉上有黑毛?」金吾衛的官員大吃一驚。「就是他……。」

「林松之在哪?」

「他跟著九公主觀燈去了。」胡貝爾乾脆來個實話實說。

走出開源記,俞斌將他的朋友拉至一個避靜處。「你既然知道這件事,就請告訴我,這對我,對我們王爺至關重要。」

見那人在猶豫,他又道:「我們王爺的慷慨你不是不知道。」交情不管用便誘之以利。

那人想了想,方道:「我不知道猜得對不對。幾天以來,整個金吾衛一直在找這幾個人,領頭的叫高天成,臉上有一撮黑毛,他們是西域的邊兵,其中一個是弩手。我們曾殺了其中一個,餘下的四個逃了。」

俞斌難掩臉上的失望之色。

「不過。」那人又道。「午後有人傳話,讓金吾衛全力維護京城治安,不要再找那幾個人了,也可能是給抓住了。」

如果是給皇上抓住了這幾人,事情也不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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