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郎 第六節

「你說,林松之這人到底怎麼樣?」九公主問。

小鈕子腳上穿了一雙厚厚的棉襪,走在波斯地毯上悄然無聲。「公主問奴才這種話,婢子可是不知道怎麼回答。」你的主意比皇上還大,我能給你什麼建議?小鈕子為九公主篩上一盞熱酒,暗暗道。

「又耍小性不是?」九公主今天穿了一件低胸的長裙,外面套著件灰鼠皮的長比甲,高髻垂髫,跪坐在地爐邊。若是林松之看到九郎變成這個樣子,不知他會怎樣?「公主抬舉你,你也得自己上進。」說著,她纖腰半轉,左手如推山嶽,右手似釣金鏊,架式端整地張開一隻描金彈弓。面向庭園的木門早已被推開,二十步開外的一株虯枝老梅下擺放了一張矮几,上面是幾隻定州細白瓷的茶盞,一隻至少也值一條牛腿的價錢。

「著。」耳中聽得叮地一聲,一隻茶盞應聲粉碎。

九公主兀自在那裡眉飛色舞,小鈕子卻連眼皮也沒有動一下。這種見慣了的糟踏東西的把戲要是給林松之看見,怕是會立時與公主絕交,但是,她可不想告知公主這種危險性。

「我當初把他指給公主看,只是為了好玩。」私下裡,九公主與小鈕子有的時候像姐妹,講話很隨便。「公主您偷著看了幾天,卻突然要與他來往,還把他在千牛衛的差事弄丟了,萬一他知道了可不會饒你。」公主你覺得給了林松之天大的好處,但你不知道什麼是窮人,窮人理解不了權勢和巨大得嚇人的財富。你越是如此,對我越有利。小鈕子的算盤也很精。

自那日無意間見到了林松之,小鈕子的心裡便似滾沸的油鍋,火辣辣地難過。她這才明白,為什麼嬪妃、宮女們一提起男人就兩眼冒火。

我一定要嫁給這個男人!

「我決定了,就要他。」九公主又擊碎了一隻茶盞。「駙馬都尉林松之,聽起來就不錯。」

公主如果嫁了他,我便有機會分享這個男人。但是,我可不想與公主分享,那原本就應該是我的男人。小鈕子冷眼瞟了一眼公主興奮得飛紅的表神,暗道。

「你打算什麼時候跟他講?他要知道你是女人,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小鈕子的言語如同她的相貌,一向是講究辭藻而又溫婉和順,今日卻不由得有些個酸溜溜的。

「這個還得再想想。這小子有股子怪脾氣,弄不好可能要糟。」九公主合起兩隻手指放到唇前,有些拿不定主意。

你別胡思亂想了。小鈕子十分無禮地為自己篩了一盞熱酒,一飲而盡。那男人是我的,就是死我也要與你爭。她突然之間意識到了自己的大膽,幸好九公主滿目春色地在那裡遐想,沒有注意到她。與自己的主人,皇上最寵愛的小妹妹爭男人,得小心再三才是。

小鈕子在偷偷地笑。

高天成並不是個嗜殺成性的人,他一向以為,殺人為的是自己獲利,絕不能像有些沒腦子的混蛋們說的那樣,是為了他奶奶的該死的樂趣。

大雪之後,起風了。高開成解開羊皮長袍的衣襟,擋住一陣陣的寒風,將一塊絹帕藏在衣襟下細細地看。「從外車道到牆下九十三步。」他對守在一條幹涸的河床里的弩手高聲叫道。

弩手手持一張丈量土地用的長弓,領著另外兩名同夥在河床里忙碌著。

「好了。」由於與高天成站立的北岸拉開了一段距離,弩手的聲音在西北風中有些飄乎不定。按大唐習俗,一步合三尺一寸,一弓弓地量過去,也頗費功夫。但是弩手知道,這件事上可出不得錯。

高天成站立的地方是他們走了幾十里路才選中的。長安宮城的城牆高三丈五尺,南衙正門承天門高出宮牆九尺,合計四丈四尺。

高天成再一次看了一眼系在陡峭的崖岸邊的繩索,事先結好的繩扣恰與地面齊平。從岸邊向里走七步,幾個人用土袋壘了個五尺高台,台上擺放著一張胡床,床上端坐著結結實實的一隻裝滿黃土的布袋。依照老何送來的這張圖,這裡就是皇上上元節在承天門樓觀燈的地點。

皇上坐在高台上觀燈是他命中注定該死,如果他憑著城堞向下看,有四尺女牆掩護,他們的弩矢多半射不到他。

馬鞍後的皮袋裡是這次弒君大罪的必須品。高天成心中清清楚楚,他沒有權力殺死皇上,特別是經歷了幾十年女主統治之後,大唐終於顯現出一絲安定、強盛的徵兆,但皇上能治國,卻治不了他高天成的窮病,所以,皇上便成了他眼前的一個發財機會。再者說,也是這個機會把原本是死囚的他救了出來。

他從馬鞍袋中取出一截木棒,小心地解開纏在上面的四五根三尺多長的細布條,站在胡床前面,迎風將木棒舉起。風力有些不穩,希望上元節那天像往年一樣下一場小雪,那時風會小得多。

風是飛矢的大敵!

「風向西北,風力四肘。」這是他們西域邊兵最常採用的測定風力的方式,雖然簡單,卻很有用。

「多少?」弩手的聲音遠遠傳來,有些奇異的扭曲。

「四肘。」高天成看到,弩手正在向他用力地擺手。他收起木棒,飛身上馬,頂風跑出三百步方才停了下來。

一陣利刃劈碎狂風的嗚嗚聲從河床中傳來,一聲尖利的風哨使遠遠躲開來的高天成也吃了一驚。當他策馬回到土堆前,他自己也為眼前的場面驚呆了。

六支短槍般粗壯長大的飛矢交錯釘在胡床上,土袋被兩隻飛矢洞穿。

這弩手真是個了不起的傢伙,高天成讚歎道。為了增加射程,這傢伙特地在飛矢上加了尾翼,這短短地系在後面的風哨,不但可以增加飛矢的穩定性,還能用它尖利的聲音驚住目標,使他在被射中的一瞬間,由於吃驚,身體僵硬在那裡。

自周王朝封建立國以來,對兄弟最友善的皇帝莫過於當今皇上,他對自己的這種做法常常感到一種深深地寬慰。不錯,他不是皇長子,但當年率兵一舉誅滅韋皇后一族,使大唐避免了再次淪入婦人之手的人是誰?是他,李隆基;扶保父皇登基,使大唐中興的是誰?是他李隆基;登基後一舉掃平太平公主與宗楚客等人謀朝篡位的企圖,得保大唐江山穩固的是誰?是他李隆基;對兄弟關懷倍致,甚至造長枕大被與兄弟同眠的是誰?還是他李隆基。

如今,他接到密報,有人企圖在上元夜刺殺他,推舉他的長兄登基。為此,皇上深深地受到了傷害。

一縷輕煙飄搖而上,皇上在粗如兒臂的川蠟描金燭上將密報焚燒掉了。這樣的東西任何人見到都是禍事,皇上心中有數即可,用不著留下此物為他人賈禍。

花萼相輝樓上,皇上的四個兄弟還等在那裡,一曲多麼和諧美妙的《踏馬迴風》,便讓一紙密報煞了風景。皇上將羯鼓的鼓棰在手中輕輕地敲著,也許這消息並不真切?

自皇上因誅滅韋氏、扶助先皇登基的大功被冊封皇太子,身為長兄的李成器始終保持著謙遜退讓的態度,在眾兄弟中率先支持這位三弟。有多少次了,姦宄之徒想要利用這種不穩定的關係,結果都被皇上和他的長兄聯手挫敗。

不,我不能對長兄心存疑忌!皇上雖然暗下決心,但那密報中的言語卻似在他心中植入了一顆惡意的種子,又似毒蛇在噬咬著他的心。

兇手是五個西域邊兵中的死囚,已經被左金吾衛的暗探殺死了一個,其餘四人不知去向……。

「皇上。」李成器從樓上拾階而下,見皇上的表情陰晴不定,關切道。「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一件煩心事。」皇上牽動嘴角,做出微笑的樣子,年輕的臉上扯起了幾條皺紋。「大哥,我立你為皇太兄如何?」

聞聽此言,李成器雙膝著地,向皇上行了一個大禮,惶恐道:「常言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這是逼我上死路。」

見皇上沒有搭言,李成器又道:「皇上這是隨便說說吧?身為一國之君,即使是戲言,這也很危險。當年父皇健在的時候我不肯做的事,今天更不會做。」

李成器隨時都在為這種突如其來的危險做準備,他知道,自己又將陷入莫名其妙的困境之中,這就是身為皇上的長兄的悲哀。

皇上伸手挽起長兄。這件事也許與你無關,但並不說明沒有此事。

「三哥,曲子還沒奏完吶。」皇上的幼弟李隆業跑下樓來叫道。在宮中,皇上一直堅持以家人之禮相待,所以才有這種稱呼。

「好了。」皇上拉住長兄的手臂,笑道。「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只有咱們五兄弟才奏得好這一曲《踏馬迴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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