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郎 第五節

開元六年正月十二日,九郎早早來到了開源記。

今天一早,中書省頒布詔令,為穩定由於禁行惡錢而動蕩不安的長安市面,請皇上出太府錢兩萬緡,以平價購買百姓積壓而官中可用的物品,並且鼓勵官員提前借支官俸,以促使商業重新繁盛。

九郎早在幾個月前就在為今天這個詔令做準備,這樣以來,他可以將他在入冬前低價囤積的大批木材平價賣給將作監,將製造鎧甲必須的生牛皮賣給軍器監,而堆於城外的幾千車馬料也會在尚乘局賣個好價錢。

九郎自從出生便什麼也不缺,然而,等他長大了些才發現,鐘鳴鼎食使他缺少的東西很多,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沒有成功感。在東市做生意給了他極大的滿足,他有這方面的天份。

誰能早早地判斷出皇上會禁行惡錢?不拉關係,不耍手段,只憑聰明勁?放眼長安兩市,只有我一人,而這就是才能,九郎對自己評價頗高。

每天一大早,與其它的波斯邸不同的是,這裡彷彿是中央三省的官衙,店中的胡商們抱著賬簿前來向九郎請示,便宛如郎官們抱牘入閣。九郎踞坐於胡床之上,手批口示,眾胡商個個俯首貼耳,並不時地對九郎的決斷恭維幾句,這使九郎如坐雲中而又不失清醒。

痛快!

林松之來了,還是穿著昨日的那件舊棉襦,手中提著一隻巨大的熟牛皮錢袋。一見他的臉色,九郎便知道事情不好。他向林松之一擺手,道:「請稍待片刻。」他可不想在眾胡商面前丟面子,這些人對他太重要了。但他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麼牽就林松之,尤其是牽就他這一身「窮毛病」。

公事辦完了,房中只剩下九郎與林松之。九郎面上笑嘻嘻地在林松之身邊坐下,心中卻是惴惴地。

「這是什麼意思?」林松之踢了一腳地上的錢口袋,口氣生硬。

「你昨天講過,咱們是朋友。」九郎決定與林松之講道理。「朋友有通財之誼,再者說,這不過是你預支的紅利,或者是工錢。」

「抱謙,九郎。」林松之是個固執的窮光蛋。「我是想把你當朋友,但你這樣做並不是把我當朋友,朋友不是用錢買來的。」

「朋友有許多種交法,你來幫助我,我用錢幫助你,這不是一種正常的交往么?」九郎覺得自己很有道理,只是林松之的腦袋不開竅。

「我沒有什麼能幫你的。」林松之當真感到某種屈辱,同時為自己的貧窮與無能為力而羞愧。「你出這麼大筆的工錢,我卻沒有這麼大的本領,所以我有受污辱的感覺。」

「那因為你是個沒腦子的混蛋。」九郎突然發怒了,一張粉臉脹得通紅,聲音也高亢尖銳起來。「自從我找到你的那一天,你就跟我鬧彆扭。你以為你是誰?我非得趴在地上求你不成。別把你的窮骨氣當命,我不信這一套。我問你,如果我現在一無所有,身上又冷得要死,有肯不肯把你這舊棉襦送給我?」

「這有什麼不肯的,我當然會送給你。」

「那你就是個瞧不起人的,有棉襦的大混蛋!你難道因為我冷就瞧不起我么?我冷但冷得有骨氣……。」

九郎的這番話雖有些狡辯,但確實觸動了林松之。

「來人。」九郎取過一件狐皮大氅披在身上,叫道。「把這袋錢給他送家去,他再不要就倒在大街上給乞丐。」

林松之終於從胡床中站了起來,道:「好吧,這錢我收了,現在咱們走。」

「幹什麼?」

「幹活還債。」兩人大笑著走出開源記。

長安南城的通軌、歸義、常安等十幾個街坊是貧民區,在那裡居住的是比林松之還要貧困的窮人。

昨夜下的一場大雪,給這片貧困的街區更蒙上了一層悲慘的氣氛。林松之騎馬走過這一地區時,心中很不是滋味。在他成為金吾衛暗探之前,他家就居住在這裡。而如果不是遇上了九郎,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再次回到這個凄慘的環境中。

整個通軌坊中只有兩處還算像樣,但也早已破敗的建築。九郎的粥場就設在其中之一——雋公廟的山門外,今日這裡人山人海。

「看見了,我的那些錢就是這麼花的。你當我是貪心的老財,想積座錢山么?」九郎心情歡暢,話也多了。

「九郎來了。」突然眾人發一聲喊,便齊刷刷地在地上跪了一大片。

「罷了,起來罷,等一會兒給你們發新棉衣。」九郎笑靨如花地瞟了林松之一眼,便催馬進了山門。

山門內山一樣堆積著一大垛棉衣,林松之拿起一件看了看。這些衣服看上去像是新的,但總給林松之一種半舊的感覺。

蜂擁而上的窮人彷彿是一群餓虎,擠在前面的是上百名形貌兇惡的漢子,林松之識得,這是京中最難纏的乞丐。這件事有些不對了,他知道,這些乞丐結成團伙,在東西兩市和寺院道觀前行乞,每日收入頗豐。他們可不是窮人。

果然,這些傢伙擋在人群前面,取過棉衣後很快就又擠了回來。真正的窮人很少能得到九郎的這份恩惠。

突然,林松之覺得眩光一閃,是有人遠遠地在盯著他。這是當暗探練出的本領,只是這個時候,除了難纏的九郎,還會有誰對他感興趣?

林松之的目光從人群的一側掃視到另一側,又折將回來。自己眼花了?這時,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出現了,那人跟在人群的後面,完全沒有貧民們的那種焦急,只是躲在人群背後向他偷窺。

這人昨日與老何到過店裡。在長安城中,經常能見到那種衣飾普通,卻可能極富家財的大富翁,但這人不是,這人身上有股子邪惡勁頭。

林松之繞過人群,悄悄地向那人靠近。只見那人的瘦臉上雙目一亮,順著他的視線望去,九郎出現在山門前。

他的目標是九郎!雖然不知道他想幹什麼,但林松之知道他盡責的時候到了。

林松之騎的是九郎給他準備的一匹昂貴的突厥馬,他不時地用手攬住馬韁繩,免得這種跑短途的馬向前沖。前面那人騎著一匹瘦小而結實的川馬,正不緊不慢地向北而行。

九郎那裡布施棉衣的事已經散了,與林松之他們同路的有許多是懷抱棉衣的乞丐。穿過了西市,前面那人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卻有一件事吸引住林松之的注意,在西市北街的一個小鋪面前,一群乞丐擠在那裡,從裡面出來的人手上的棉衣全都換成了一串串銅錢。一個蓄山羊鬍子的波斯人站在門前,得意地望著這一切,這人正是開源記的管事胡貝爾。

九郎的善心落得的是這麼個結果,這群波斯胡人勾結起來在騙九郎的錢。然而,這件事在林松之來講並不是最重要的,他眼下最難解開的謎是——九郎是什麼人?為什麼官兵眼見他鑄錢而不聞不問?

那人不見了!林松之這一分神,便把人給跟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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