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郎 第四節

長安城分東西兩城,各有一個官設的大市場,在東城的叫東市,在西城的那個自然就叫做西市。東市地處城中最好的地段,佔地兩坊,東西南北各六百步,四面的街道寬一百步,是大唐朝最大的市場之一。市場四面各開二門,縱橫成井字內街,商家四面立邸,號稱貨財大行二百二十行,而散號還有多少則只有專司其事的東市局能夠弄得清楚。

九郎的開源記在市內的東二街上,佔了九間鋪面。從貨行里出來,九郎抬頭望了望天空,轉過頭來對林松之道:「林兄,要下雪了。」

「不敢當。」林松之仍然放不下對這個來路不明的大財主的戒心。

九郎的原本就冷峻的粉臉上露出了幾分不快。「這不過是個稱呼。我辱沒你了不成。你這個人可真是彆扭,讓人一點也不痛快。」

「這一點還請你見諒。」林松之想透了他與九郎的關係,他大約是想要個幫閑,或是騙人的幫手,只是自己沒有這份歪才。「在下一向是個窮小子,憑本事吃飯,白來的好處我不想沾。告辭。」他客客氣氣地向九郎與小鈕子一拱手,便要轉身離去。

「等等。」小鈕子溫熱的小手隨著九郎的聲音輕輕地將林松之拉住。

九郎將一隻手指放在腮邊,沉吟片刻,臉上突然又浮出那種燦爛的笑容,雙手相叉,向林松之深施一禮,道:「這位兄台,在下李九,人稱九郎。今日有緣識荊,真是三生有幸。」

對於林松之,他知道九郎這是在幹什麼。在大唐,當兩個好朋友不幸發生齟齬的時候,聰明的人就會選用重新訂交的方式。

「幸會,幸會。」林松之叉手還禮,內心裡對這個時而粗魯,時而溫婉的少年多少有了幾分好感。「但是,別再因為我窮而取笑我,這個我受夠了。」

從東二街向北三百步便是東市北街,九郎一招手,有兩個漢子牽了三匹馬小跑過來。

「我不把你當窮人,」九郎正色道。「你也別把我當富人,咱們暫時只是那種極簡單的朋友?」

見林松之面色平和下來,他又道:「是朋友就得給朋友幫忙,你跟我出城一趟。」

出春明門不足五里,三人來到了龍首渠邊的一座廢園。自隋朝建都長安以來,城東龍首渠邊不知建過多少豪華的莊園,然而,其中許多處隨著主人家的衰落而破敗了。

這座廢園佔地很大,許多人在空場上忙碌著,場地中間,三座像模像樣的熔爐立在那裡。林松之他們正趕上出銅的時候,四頭牛拉著巨大的坩鍋,喘著粗氣向他們走來,只是裡面的銅液顏色不對。林松之小時候在鑄匠手下幫過忙,他知道,這是因為銅液里摻了太多的錫與河沙。

「怎麼樣?」九郎神采飛揚。「這就是咱們一本萬利的買賣。」

見林松之面色不善,他忙道:「得得,是我一個人兒的買賣。」

「我不想跟違法的事沾邊。」林松之有些替九郎擔心。他用力搖了搖頭,九郎與他有什麼關係,這少年明明是個膽大妄為的罪犯,為什麼要替他擔心?但他仍禁不住心中惴惴不安。

九郎雙手在背後交握,臉兒微微揚起。「這氣味,這熱氣,有多好,多麼激動人心!」瞟了一眼滿面不屑的林松之,他又道。「你的擔心沒有必要,別人干這事違法,我干這事卻毫髮無傷。」

穿過忙碌的人群,後面的院子里滿是各種年齡的婦女,她們在挑撿新鑄的銅錢。九郎抓起一把,用兩指捻起一枚遞給林松之。「你不是干過金吾衛么?看看有什麼問題?」

錢文是普通的「開元通寶」,只是極粗糙,捻在手中也很輕。「雖是私鑄的,但街面上這種錢很多。」林松之道。

「想長點學問么?」九郎笑問。他拉著林松之的手臂從院中向外走去,緩緩道:「這開元通寶是高祖武德四年開始定的制度,一直沿用至今。你看我這錢爐,根本比不上當年高祖、太宗用來賞功臣的錢爐,那時,賞一爐錢就是上千緡,我這一爐不足百緡。」

突然,天上飄起大片的雪花,這雪濕潤,鬆軟,大朵大朵地可愛。九郎拉起風帽戴在頭上,沒有進房中避雪的意思。「我想,自從有銅錢的那一天起,就有人私鑄。只是,古人私鑄銅錢,總是想要與錢範相近,以求能夠順利流通,所以,像我現在鑄的這種排斗沙澀錢,老百姓稱之為『沙殼子』,那個時候沒有。」

「為什麼錢會變得這麼爛?」林松之不由得被九郎的話題吸引住了。

「因為貪婪。銅錢容易保存,不像布帛會被蟲咬火燒,所以,皇上的太府要存上等銅錢,官紳富戶也要存好錢,而銅又少,官鑄耗財,所以,百姓們只能用這種私鑄的爛錢。當年,有過這麼一件事,官家因為爛錢太多,便下詔用好錢來兌換,一個好錢換五個爛錢。你猜怎麼著,百姓們全都把爛錢藏起來,等開禁了再用。」

林松之家境貧寒,能理解這種事。

「武太后的大周朝,因為沒有辦法,乾脆宣布爛錢可以通用。這下好了,天下烽起鑄錢,以至於在鄉下連只鐵鍋也找不到,全都被鑄成錢了。到後來,竟然裁皮糊紙當錢,你聽說過么?」九郎像是在講故事,笑容很甜,林松之卻聽得毛骨聳然。

「今年皇上又要禁惡錢。」

「會怎麼樣?」

「誰又能知道?」九郎像是有些感慨。「過去,人人都講我聰明,有本領。我一直想找個真正的朋友問一問,像我這樣弄錢,算不算有本領?」

林松之將雙手籠在單薄的衣袖中,哈哈一笑道:「你這可找錯人了,在我家裡從來沒有超過一百文的錢,我不知道有錢是什麼感覺。」

「那麼你是我的朋友么?」九郎雙目殷殷,內中是極度的孤獨。

「你把這樁彌天大罪抖落了給我,我不想當你的朋友,就只能到官府去舉報。」林松之的臉上第一次掛起了和熙的笑容。「算了,我就吃點虧,交你這個損友。」

「真的?」九郎露出了驚喜的神情。

一陣人喊馬嘶,一群官兵踩著薄薄的積雪向廢園的方向奔來。

「有人出賣你了,快跟我走吧。」林松之沒有想到,這個新交的朋友這麼快就給他帶來了麻煩。

九郎一動也沒有動,兀自立在雪中望著這群官兵。官兵的車馬雜沓著來到莊園門前,卻奇怪地對園中的鑄錢爐視若無睹,徑自向龍首渠邊奔去了。

「他們是去抓鑄錢的私販。你看水上的木排,就是他們。」

林松之吃力地透過雪幕,望見遠遠的水中散落著十幾隻木排,與漁人不同的是,那木排上不時地冒出灰黑色的濃煙。

「那些人在倒錫錢,裡面一點銅也沒有,上市沒幾天,錢上的字就磨光了。」九郎慢慢地轉向林松之,輕聲道:「我知道你心裡有事,被一個罪犯纏上的滋味當然不好,不過沒有關係,明天我帶你去看看我怎麼花錢。」

錦衣胖子見到高天成時大吃一驚,「你怎麼找到我的?」

「別問這種廢話,不弄清你的底細我們兄弟還不讓你耍了?」高天成粗壯的大手鉗住胖子的手腕,斜插在腰間的劍柄抵住了胖子的小腹。「我們死了一個兄弟,是不是你乾的好事?」

胖子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上蒼可鑒,我沒做任何錯事。」對這些西域的亡命之徒,胖子可不敢大意。「你們又安頓下了么?住在哪?」

「少費話。我們幹活,你出錢,問這麼多幹什麼?」

「我怕不好找你們。」

「用不著,我們會來找你,而且,如果拿不到錢,我們還會找到你家。」高天成的臉上一下子凶光大盛。「我會殺了你的全家,現在,我想看看我們的那筆錢是不是牢靠。」

地上的雪已經很厚了,兩個人騎馬來到開源記時身上厚厚地積了一層雪衣。

「哎喲,九郎,這幾天我總惦記著您哪。」胖子向一個身材不高,相貌俊美中帶著幾分冷淡的少年施禮。

「老何,大雪天你都肯跑出來,肯定有好買賣。」九郎揶揄道,同時瞟了跟在胖子老何身後的那人一眼。

林松之沒有見過胖子老何,但跟在老何身後的高天成引起了他的注意。以他在金吾衛中那淺薄的經驗,也能在此人身上嗅出一種過分警覺的緊張味道,這是那種真正十惡不赦的大惡棍身上才有的氣息。

高天成雙腳微微地向外撇開,把腳跟站得穩穩的,劍柄斜斜地從腰間指向胸前,手臂微彎,雙手虛握,目光一一掃過這房中每一個人的雙眼與肩頭。他比在戰場上面對兇狠的突厥人時還要緊張,他這一生中從未與眼前的這類人打過交道,房中可能對他構成直接威脅的只有九郎身後的那個高個子年輕人,兩人的目光一碰,似是撞出一聲響。

九郎上下打量了一下高天成,被他緊張的神情逗笑了。「哪弄來這麼個生坯子!」

胖子老何存在開源記中的錢足足有兩千緡之多,這讓高天成有些放心了。回到飄著雪花的大街上,老何踮起腳尖,附在高天成的耳邊悄聲道:「你看見那個九郎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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