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郎 第三節

「看見了沒有,這就是小號,開源記,我開的買賣。」九郎的臉上有一種獻寶的歡快神情。

這家波斯邸林松之在當金吾衛時聽說過,雖不是東市上數一數二的大商號,但卻是買賣做得最活躍的幾家之一,可是,就林松之所知,這是一夥波斯胡人的生意。

「說你有幾個錢我相信,但說這開源記要是你的,那我就是左金吾衛大將軍。」林松之可不喜歡上當。你小子雖然衣裝華美,但也跟我一樣,是用兩條腿走到東市來的,不像這麼有錢的樣子。

「喲,主家來了。」一個高高瘦瘦,一綹山羊鬍須翹得老高,看樣子至少也得七十多歲的波斯人出現在門首,他身上是一件閃閃發亮的絲質胡袍,腳上的中原式樣的絲履卻翹起一對尖尖的鞋尖。「我還說哪,主家每日早早就到了,今天這樣的大日子,不會錯過。」老人的臉上堆滿笑意。

「老胡兒,這是我……。」九郎用手指著林松之,口中卻頓了一頓,道。「這是我的朋友,日後跟咱們一起做生意。」

「榮幸之至。在下賤名胡貝爾,主家卻從不叫我名字。」胡貝爾的長安官話講得相當的地道,沒有大多數波斯商人那種改不了的西域羊肉腔。

「不敢當。」林松之叉手還了一禮,卻沒有接九郎的話茬。只一轉眼間,跟班變成了合夥的主家?林松之不想受人捉弄。

這樣的大商家林松之是第一次來,走過兩進的院子,便是賬房和主家休息的地方。房間並不算很大,看上去有四十鋪席大小,裡面沒有中原人常用的坐席、憑几和書案,而是十幾張胡床與高几。胡床上已坐了七八個老少不等的波斯人,見九郎進門,便都站起身來,用右手撫住左胸,將頭深深垂下,而後,又一個個臉上笑嘻嘻地像中原人一樣叉手施禮。

「先把話說在前頭,免得你們覺著不上算,我這個朋友跟著我分紅,不佔你們的利錢。」九郎大模大樣地坐進正中間的那張寬大的胡床中,兩隻穿著香牛皮軟靴的小腳極有教養地交叉在一起,腳尖輕巧地支在地面上。

眾胡商和氣地點了點頭,全都饒有興趣地盯著林松之看,但接下來的談話,林松之幾乎一句也聽不懂了。雖然這些胡人南腔北調地講的都是長安官話,但講的內容顯然是一種黑話,林松之能看得出,這不是在議事,所有的人都是在低聲下氣地對九郎講話。

見林松之眉間微蹙,九郎伸過手來在他的手臂上輕輕拍了兩下,面上顯現的是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稱的長者的關切,只是他那嚴厲的薄唇不願配合這種和善,依舊很緊張的樣子。「他們在談去年的收入,還有就是皇上剛剛頒布的禁行惡錢的法令。」

「我不想聽什麼合夥之類的事,我是你的跟班,不是合夥的主家。我雖然窮,但你別笑話我。」林松之終於講出了自己的想法。他暗自告誡自己,出了千牛衛,他就再不能小心拘謹地過活。人活得像條蟲,還不如死去來得痛快。

「我在這個商號里也沒有本錢。」九郎燦爛地笑了,他的笑容像個姑娘,要多迷人有多迷人。「咱們倆個吃的是干份,也就是憑本事拿錢。剛才他們把賬算了出來,去年末季的三個月里,我該得的就不止一千緡錢。」

「不對,」林松之固執地搖了搖頭。「我對他們沒有用處,我……。」

「你錯了。」九郎似是又要伸手把住林松之的手臂,卻中途遲疑了一下,瞳中一直令人炫目的光芒突然間縮短了許多,好像是染上了幾許羞怯,面頰上也飛起一片紅雲。「你對他們可能沒有用處,但是,對我有用……。」

林松之將雙臂抱在胸前,下巴抵住胸口,很為他的自尊而難過。然而,窮人應當有自尊么?似乎人們已經不再有這樣的信念了。

小鈕子送茶過來了,細白瓷的茶盞放在了高几上,小鈕子用身體遮住眾人視線,拿手肘意味深長地頂了林松之一下。

什麼?林松之的目光在問。他看得出來,這小鈕子是個與他相似的人。對於同樣出身的窮人,林松之多少還有幾分信任。

小鈕子撮起多肉的小嘴,向九郎扭了扭。

地爐里終於生起了炭火。由於堆了過多的木炭,以至於燃起了騰騰的火苗。「他奶奶的,這還不如干樹枝子好燒。」弩手伏下身去,像個大蛤蟆一樣趴在那裡撥弄著炭火,露出了兩條像蛤蟆一樣粗壯有力的大腿。

火上架了一隻巨大的沙鍋,突突地噴著熱氣,一股肉香飄散開來。

「打酒的怎麼還沒來?」早上收了五十緡錢,五個殺手的日子立刻便不同了。久戍西域的兵士們都是好廚子和大酒鬼,沙鍋中的肥羊肉還沒有燒爛,一壇好酒便被吃光了。「去找找他,順便帶一捧棗子回來燒肉。」高天成抓起大約十幾文錢,向奉命買棗的同夥丟了過去。

有錢的感覺就是不一樣,但卻不能像波斯佬那樣奢侈。高天成笑了,而且笑聲越來越大,以至於被哽住了喉嚨,流下了眼淚。

炭火總算是轉成了白熾的顏色,弩手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在臉上留下了一抹炭灰。他的目光又回到地爐邊的兩張長長的楸木弩翼上。

由於天寒,木板中的潮氣很難被趕出來。弩手雙手捧起最長的一塊放在耳後,他不是在聽,而是用耳後敏感的皮膚來感知一下木板乾燥的程度。

在冬天裡造弩,真讓人笑掉了大牙。這怎麼對得起我這手藝?弩手口中嘟囔著,但手上卻沒有停下來。在大唐,唯一禁止百姓攜帶的兵器只有弓箭、弩矢兩種,所以,要干成那件事,弩只能就地來造。

對自己的手藝,弩手有信心,高天成也沒得話說。這是一門非同尋常的手藝,他與鑄造刀劍的工匠不同,有的刀劍雖是名師所鑄,卻從未真正地見過人血。然而,卻從沒有聽說過,有哪一張弩沒有被用來殺人或獵獸,聽說過么?沒有。

煨在火邊的魚脬膠已經溶溶地再沒有一個氣泡浮上來。這是弩手個人的珍藏,一張好弩,關鍵在膠。這塊魚脬膠是他用整整一匹帛從一名新羅人手中換來的,真正的馬哈魚魚脬膠!契丹、新羅人之所以弓弩強勁,關鍵就在這馬哈魚的魚脬。大唐沒有這種東西,中原人用的多是臭氣烘烘的牛皮膠和驢皮膠,製成的弓弩逢天氣陰雨反潮時,只能掛在火邊當供品,否則便會膠開木散了。

「老大,你說這宋王李成器肯不肯給咱們一千五百緡錢?」弩手已經膠好了兩張足足有九尺長的弩翼。每張弩翼用了五支強勁的柞木撐,木撐的兩頭是柔韌的水牛角,一塊塊服服貼貼地與弩翼膠在一起,又用濕牛皮繩將它們捆紮整齊,被平放在離地爐不遠不近的地方烘乾。

「一千五百緡是咱們獅子大開口,但是,如果事情成功,他就順理成章地當了皇上,這大唐江山值多少個一千五百緡?」高天成雖然笑著為弩手打氣,但他心裡卻沒有把握。自接了這買賣之後他就有所懷疑,有人陰謀弒君不假,但卻不會有人愚蠢到這個地步,事情還沒有辦就先把自己的字型大小打出來。謀逆的主謀是可以到處宣揚的么?

天又下起了雪,雪花不緊不慢地飄下來,很閑適的樣子,沒有風。

門哐地一聲被撞開了,出門買棗的人沖了進來,臉上流著血。「咱們給人跟上了,快走!」

「老四呢?」

「死在酒鋪里。」那人一躍跳過地爐,向後門衝去,匆忙中還沒有忘記掮起弩手的兩張弩翼。

這就是作過邊兵的好處,雖然身處險境,卻不慌亂。另一個人迅速收拾起幾個人的隨身兵刃,弩手將已經裝好弩機的兩支長達六尺的弩身扛在肩上,左手小心地提著那罐魚脬膠。

「老大,走吧!」他便從後門衝進雪中。

高天成比他們來得沉著,他將佩劍像倭人一樣斜插在腰間,把那五十緡錢系在背後,向房內看了看。

沒有信件、字板之類的東西。但是,地上有弩手留下的木片、牛角,經驗豐富的公差由此可能會發現他們在幹什麼。他從地爐里挑出了幾塊燃得正旺的木炭,丟在棉絮坐席上面。很快坐席就會引燃地板,地板燒毀木柱,那時,這房子便面目全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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