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難當 第十七節

五月二十五日,皇上通過中書省下了一道制書,侍中、同中書門下三品魏知古被降職為六部當中最沒有影響力的工部尚書。政事堂中又出了一個空缺。

當然,對政事極為敏感的長安人通過這件事情也認清了形勢,姚崇的地位堅不可摧。但姚崇心裡並沒有感到一絲的快慰之情,畢竟,一個多年的朋友就這麼背叛了他,這讓他很難過。就在這個時候,有那些個沒眼的官員到姚崇面前獻媚,意圖有所收穫,卻被姚崇將這些人一個個地貶出了京城。

可喜的是,大唐朝終於顯露出了中興強盛的徵兆,吏治明漸清平,百姓的情緒也由於年輕皇上的果敢與姚崇剷除奸惡的強硬手段而受到了鼓舞,尾大難制的各大都督府的驕兵悍將們也終於向手段靈活的中央政府低頭了。

大唐開元二年六月初二,皇上將他的四個兄弟任命為大州刺史,即時出京到任。每季可有二人入京與皇上相會,以解皇上思念兄弟之苦。這以來,這件複雜得讓人頭痛的事情終於有了一個完滿的解決。

不幸的是,到了七月份,大唐又遇到了一場災難,前不久決定的重建營州的事情出了問題。薛訥率六萬大軍出檀州攻擊契丹,被契丹伏兵在灤水山峽中將唐軍截成數段,死者十之八九。

對於這場損兵折將的大敗,姚崇心中有說不出的難過。當初他進京的時候曾以一種近乎要脅的方式請求皇上答應三十年內不邀邊功。然而,他自己卻有違初衷,沒能盡全力諫阻皇上重置營州的打算。

姚崇心中常常在想齊浣的話,自己確實只是個救時之相,救大唐一時之急而已。

轉眼間兩年過去了,到了開元四年的十一月。

「我老了,活不了幾天了。」盧懷慎與長安的其他人一樣,忌諱講死這個字,但他這一次著實病得不輕。

「老師不必擔心,很快就會好起來的。」盧從願是盧懷慎最賞識的學生之一,他剛剛從外州趕來,探望病重的老師。

剛剛從貶所被招回京城的宋璟也來了,但一直跪坐在破爛不堪的板門邊上,始終未發一言。宋璟與盧懷慎是老相識了,也是他的後輩,雖然宋璟的職位曾一度比盧懷慎高許多,但他也受過這位老前輩的獎掖與提拔。同樣,如今朝中有幾個忠直之臣沒有受到過這位窮宰相的關照?但宋璟的哀傷並沒有表現在臉上。

「宋璟,你過來。」盧懷慎講話已經有氣無力了。「李傑和李朝隱沒在京里,日後你們把我的話告訴他。」

宋璟、盧從願、李傑、李朝隱這四人是盧懷慎最賞識的四個後輩。

「你們聽我說,大唐如今總算是安定下來了,但有些事情我仍不放心。」盧懷慎此時面色青黃,抬頭紋已經散亂不堪了。「皇上是個好皇上,但他太年輕,即使再過二十年,他恐怕也仍然是個年輕人的心性,這一點不好改變。你們要做的事情,就是要非常非常小心地挑選在皇上身邊的人,不能讓姦邪之徒把他引入歧途。我和姚相公去了以後,一切全靠你們了。」

說著,盧懷慎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拉住宋璟的衣袖。「不要太鯁直,這位皇上受不了骨鯁之臣。凡事從大處著眼,只要於家國有利,不要再乎自己能不能進先賢傳,必要時,耍點手段不要緊。」

「您教訓得是。」兩年前,宋璟只因在殿前監督杖責辦事不力的官員不夠嚴格,便被皇上貶出了京城。而實際上是因為皇上受不了宋璟那種魏徵式的諍諫。

「姚相公怎麼樣了?」

「已經送信去了,說是這就到。」盧從願道。

就在上個月,人們剛剛安葬了六月份駕崩的太上皇,舉國尚在服喪之中。而姚崇此時也因病重,正住在罔寧寺中靜養。說是靜養,朝中的任何一件大事皇上仍然派人去征尋他的意見。

姚崇的車馬與煊赫的儀從進不了盧懷慎居住的陋巷,他只能由家人攙扶著走進這條泥濘破敗的小巷。

「盧兄,你何必如此自苦哇!」眼前的情景讓姚崇不禁老淚縱橫。

長安十一月的天氣,早已是天寒地凍了。而盧懷慎這位重病在身的當朝宰相,身下卻沒有一張價值幾十文錢的犬皮,只鋪了一塊爛棉絮。他身上蓋的是一床粗繒縫製的棉被,早已破敗了,露出幾大塊灰黑色的棉花。

「你的病怎麼樣?」盧懷慎讓與他相依為伴的老蒼頭扶他坐了起來。「我知道你病重,但我怕是要先走一步了,有幾句話想對你說。」

這時,盧懷慎出人意料地向宋璟等人擺了擺手。「你們到外邊等一小會兒。」

破草房中只剩下盧懷慎與姚崇兩個人了。一陣寒風襲來,天上飄起了大雪,到處是洞的破草房根本擋不住這場突如其來的風雪。

盧懷慎吃力地從身後拉過一張破爛的蒲草坐席,對姚崇道:「拿著,權且擋一擋。在長安,最難捱的就是冬天。」

姚崇拿著這張席子,口中不知說什麼是好。

「還是說正事吧。」盧懷慎從懷中摸索了半天,取出一封奏章來。「這是我最後一道奏章了,煩勞元之代奏。」

「我一定辦到。」姚崇將奏章仔細地收入袖中。此時,他剛剛方從震驚中醒轉過來。

「我這一生雖沒做過什麼大事,但與你在政事堂中共事一場,也算不枉此生。只是,後面的事情就偏勞元之你了。」

「盧兄儘管放心。」

「我在奏章中舉薦了宋璟他們四個人,這我以前也和你談過。如果可能,請你與我聯名上奏。」

「這正合我意,我願附驥尾。」

「朝政上的事情我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但是,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你。」盧懷慎的目光探尋地停在姚崇的臉上。

姚崇在靜候下文,沒有插言。

「姚兄,你三任宰相,後悔過么?」

姚崇沉吟了半晌,堅定地答道:「不,沒有什麼可後悔的。」

「但是,身為宰相,一個小小的失誤,就可能毀了千萬人的生計。最可怕的是,有的時候自己犯了錯誤竟無法察覺。」盧懷慎的聲音里充滿了感傷,沽澀的雙眼閃出兩滴淚花。「往者往矣,旦願有什麼報應都應在我身上吧,可不要找我子孫的麻煩。」

「我沒有盧兄的好運氣。我的兒孫們都不成器。」姚崇此時只有苦笑的心情了。

兩人說話間,老蒼頭托著一隻食盤進來,盤子裡面放著兩隻還在冒著熱氣的瓦缽,裡面是蒸爛的黑豆。這是盧懷慎的晚飯。

「請嘗一嘗。」

姚崇用手捏起幾粒,放入口中。在他的府邸里,這種東西是他那十幾匹好馬的食料。

「放上一點鹽就有味道了。如果有一勺豬油澆在上面那就是無上的美味。」

終於,盧懷慎沒有能吃完這最後一缽豆子,瓦缽一歪,他便逝去了。

這段史事到這裡大約也可以算是一個段落了。雖然唐明皇晚節不保,但在他登基之初,確是一個開明的君主,他與姚崇、盧懷慎、宋璟等人為後人所謂的「開元、天寶盛世」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盧懷慎去世不久,多病的姚崇也罷相回家了,朝政交給了宋璟、李朝隱等人。

再後來,皇上慢慢地贏得了他應有的權威,也有機會展示他天性中喜愛美好事物的一面了。但是,從體制上講,封建王朝中的皇上不應當有人的特徵,因為他不論愛好什麼東西都是危險的。愛好美好事物,當然離不開寶器、錦繡、美色與遊樂,將國家導向侈糜與虛弱是必然結果。

再到後來的事情,每一個愛好歷史的人都清楚,就是可怕的「安史之亂」,但那是另一段史事了,那時的唐明皇也不是這個時候的皇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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