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難當 第十六節

當魏知古完成了東都洛陽的官員銓敘工作之後,他給皇上送上了一道秘密奏摺。所以,他剛剛回到長安,便被直接召進了宮中。

「你為什麼沒在奏章中講明是誰在干預銓官的事?」魏知古在奏章中主要談的就是東都的請詣、干預之風猶盛,但他沒有點出人名。精明的皇上知道,這不是他的一時疏忽,一定是有所避諱。

魏知古原本是有一個圓滿的計畫,打算欲擒故縱,按步就班地一步一步來。誰想到皇上是如此地性急,這也讓他有些慌亂。

「回皇上,這件事關係到吏治是否能夠得到整肅,臣不得不上奏。但是,這又關係到人情,所以臣有些為難。」魏知古的樣子似是有些難言之隱,又有些個委屈。

皇上對魏知古這個人的印像還是不錯,但多半是來源於姚崇對他的大力舉薦。今日他這種吞吞吐吐的樣子皇上不大喜歡,更讓皇上擔擾的是,皇上自登基以來還沒有巡幸過東都,也許東都的情況真的非常糟。

「有什麼不能講的?」皇上已經三十歲了,他的能力已經得到了輔國大臣們的認同,同時也為他自己建立了皇上應有的威信。

「這件事情關係到姚相公的兩位公子,姚彝和姚異。」

「姚崇的兒子?」

「是。這兩個人在東都對臣指手劃腳,而且,聽說有受人錢物的事情。」

「他們都幹了什麼?」皇上對這個消息非常的關心。

這也難怪。皇權雖然是至高無上的,但皇上自己在早些時候由於對朝政不甚了解,而他面對的又是一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他必須要有姚崇這樣一個人來為他主持朝政。也就是說,皇上交出了絕大部分的權力,以換取姚崇治國的成績。另外,由於當年皇上對姚崇與宋璟的出賣,使皇上欠他們一份巨大的人情。

如今國事已經基本上穩定了下來,姚崇的業績讓人欽敬。然而,在這個時候,皇上覺得,他理所當然地應該收回一部份權力,至少也要讓凡事專斷專行的姚崇重新考慮做臣子應有的態度,遇到大事應當更加肯切地征尋皇上的意見,聽取皇上的旨意,而不是如前一段時間那樣,皇上只是個加蓋國璽的人。

從皇上的角度看,這也是愛護臣子的一番苦心。如果皇上寵信一個臣子到了聽之任之的程度,那會非常的危險。而這樣的臣子也多半不得善終。

如何能夠在皇上的權力與臣子的忠心戮力上取得一個圓滿的平衡,這就要看君主的馭下之道是否高明。皇上非常想知道他自己是不是一個手段高超的君主?

如果姚崇全力回護他的兩個兒子,皇上打算給他一個終生難忘的教訓。

這一天的晚宴相當的豐盛,皇上的四個兄弟、政事堂中的諸位宰相,還有殿中監姜皎全都有幸參加了這一盛會。

晚宴上,皇上親自教習的左、右教坊中的樂工、歌妓表演了新近長安最為流行的胡樂與波斯、高麗等國的歌舞。若在往日,皇上此時總是表現得興味盎然,畢竟皇上是京中少數幾個精通音律的貴人之一。然而,姚崇發現,皇上今日的情緒不高,而且相當的不穩定,在酒宴間,他竟當著眾人的面,將一名吹錯了笛音的樂工趕出了教坊。

這在一向自許心胸寬闊,遇事冷靜的皇上來講是很不尋常的事情。

結果晚宴不歡而散。但皇上把正要隨眾人告辭離去的姚崇留了下來。

「姚卿,你覺得人這一生什麼東西最重要?」皇上的神情很嚴肅,一向悅耳的嗓音也越發的低沉了。

由於今晚是那種很隨意的宴會,姚崇身上穿的是一件精緻的圓領長衫,衣袖又寬又短,那串著名的佛珠顯眼地戴在他的右腕上。聽皇上問出這種話來,再加上皇上方才的表現,姚崇的表情也鄭重起來。

「依臣下看來,每個人的一生首先都是利己,然後才是推己及人。」姚崇回答得很小心。

「這話怎麼講?」皇上破天荒地第一次在便殿召見姚崇時端端正正地跪坐下來。

「利人、利己的事情講起來有些複雜。皇上也知道,臣不是一個經學家,不會什麼『白馬非馬』那種辨論,只能講一點個人的感受。」見皇上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身上,姚崇接著道:「臣年少之時,住在廣成澤邊,目不識書,只知射獵為事。四十歲之前,仗劍行於天下,快意恩仇,以俠者自居。那個時候,射獵是為了生活,而行俠犯禁則是為了意氣,回想起來,這些都是為己。到了四十歲的時候,臣遇到了張憬藏,教臣以學,至今已經三次入閣拜相。」

講到此處,姚崇用手捻住長髯,沉吟片刻,方道:「細想起來,臣入閣拜相為的是名。這也是為己。至於說有什麼利人的事情,臣想,老臣先後輔佐武太后、太上皇和皇上,總是想做一些不是庸人所能做的事情,使大唐能夠大治,國家富足強盛,百姓安樂。臣三為宰輔,日後必然在《唐書》中有傳,臣想讓後人覺得,臣與魏微、房玄齡等人都是有為之人。這樣以來,也就不虛此生了。說到頭,這也是為己,只不過,在為己的同時給百姓帶來一點便利而矣。」

「那麼,依姚卿的這個說法,朕也應當是利己的了?」

若是在往日,姚崇可能會適時地恭維皇上幾句。但是今晚不行,姚崇發現,今晚皇上似乎是想與他談心。所以,姚崇決定有話直說了。

「自古以來,帝王都是利己的人。」這是詩歌中的起興,姚崇是個天才的演說家,既然要在這麼敏感的問題上講出自己真實的想法,姚崇覺得必須要有一番精採的論述。也許,今晚是自己第三次罷相的時候了。「率土之濱,莫非王土;四海之內,莫非王臣。大唐疆域所及,全部是皇上個人所有。所以,治國與治家一樣,百姓是皇上的子女,或者是家奴,而臣不過是皇上的管家。一個人可以不愛他人,不珍惜他人的財物,但他不會故意損毀自己的財物,破壞自己的家庭,所以,皇上您也是個利己的人。」

見皇上的注意力被全部吸引住了,姚崇的話鋒突然一轉。「這只是帝王利己的一種表現,這是太宗皇帝式的利己。還有一種,是隋煬帝式的利己。這種利己,嚴格地講並不是帝王的行為,因為,他沒有把這個天下看成是他真正的個人財產,而是像一個管家侵吞了主人的家產,隨時都可能被人追回。這種人沒有安全感,對家產自然也就不會愛惜。任何一個亡國之君和敗家子都是這個樣子。」

「帝王如果要敗家應該從哪開始?」皇上對姚崇的這番議論很感興趣。姚崇這個人重時務,不喜清談,皇上聽他發這種議論還是頭一次,所以,皇上有意想讓他多講一些。

「一般情況下是從任人為親,縱情賞罰開始;繼之以好大喜功,竭天下以適己欲;接著當然是帝王荒嬉於上,小人弄權於下;最後百姓揭竿而起,國家敗亡,改朝換代。」

「大唐朝會不會出現這種事情?」

「也經有過幾次了。」姚崇的這話可謂是大逆不道,因為,聽了這話誰都清楚,姚崇指的是皇上的祖父高宗與伯父中宗,甚至還可以理解為他在暗暗譏刺還活得好好的太上皇。

皇上雖然明明清楚姚崇的所指,但他並沒有動怒,他與姚崇在這一點上看法基本一致。「朕是想知道,自朕登基以來,有沒有這種惡兆?特別是在任人為親這一點。」

終於把話題引到了我的身上。姚崇暗道。但這是姚崇無法迴避的問題。姚崇避席頓首道:「皇上,任人為親的事確實存在。老臣現在仍然位居宰輔,便是明證。老臣於太上皇與皇上得登大寶無尺寸之功,卻勞皇上設計引臣入京,超拜首相,這樣做的原因無非是老臣與太上皇、皇上有些舊交。此可謂任人唯親。其二,老臣拜相以來不足數月,政事堂中的功臣們紛紛獲罪出京,此可謂奸權當道。其三,老臣不能諫阻皇上對聲色犬馬、錦繡重寶的愛好,這是為人謀而不忠。其四,老臣……。」

「算了,算了。」皇上笑了。「你不是奸相,朕還算不上是一個昏君,這一點你我都清楚,用不著過謙了。」

皇上對今天的談話很滿意。他滿意的並不主要是姚崇的議論,而是他的膽量。沒有人敢在皇上面前這樣評價自己,皇上對此有些感慨。如果皇上不知姚崇的為人,對權謀過於用心的皇上會以為這是一個大奸大惡之人在為自己邀功取寵。

當然,由於姚崇對於皇上給他的莫大榮寵卻一直表現出一種毫不在意的輕漠,這也讓皇上時時感到一絲失落的悵然。

「姚卿,咱們君臣說點輕鬆的事情。」皇上突然將話題一轉。「你的兒子們怎麼樣?是不是像你一樣那麼有才幹?現在是什麼官職?」

「臣有三子,兩個已經成年,長的姚彝,次子姚異,都在東都洛陽。」姚崇心想,這也許才是皇上今晚真正想說的話。「只是,犬子為人多欲,而且倚仗皇上對臣的寵信,行事放肆,不知自律。」

「卿從何處得知?」

果然如此,盧懷慎提醒得再及時不過了。聽皇上的口氣姚崇便能判斷出,他的兩個兒子的不法情事已經傳到了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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