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難當 第十五節

這年五月,姚崇迎來了他就任宰相七個月來最輝煌的成就。

經過三個多月緊張有序的工作,全國上下銓敘官員的工作終於完成,通過考績的文職官員共有二千七百三十一員,員外、檢校官員一千零一十五員。這比起當年中宗皇帝時,單是京城之中就擁擠著三萬多名員外官員的情形,實在是令人難以想像,也是一次極大的成功。

當然,一次便在全國沙汰了數萬官員,而這些人又都是些有一定的家資,讀書識字的人,而且都有些活動能力,這樣以來,姚崇在民間的名聲不知不覺間變得不那麼受人尊敬了。

尤其是在京城長安,往年數萬員外官員輦金入京,為長安城中的房產主、酒樓飯莊、行商坐賈帶來了巨大的收益。使無數的裁縫、靴匠、梳須理髮匠、馬夫、浴館中的侍者有了生理。也給平康坊數千名妍媸不一的歌妓帶來客人,給西市上諸般雜耍玩意帶來觀眾。

那些現職的官員,即使是最為清冷,居於號稱「冰廳」的工部里的一個小小的錄事,也會借著這股鑽營謀幹,請客送禮的風氣過上寬裕的好日子。

受影響最大也最直接的卻是長安城中的叫花子。據那個姓常的老花子頭計算,這些員外官員一旦散去,長安人錢袋中的銅錢會急劇減少,人們也就不會再如以往那樣大方地打賞高唱喜歌的叫花子了。所以,往日富庶繁華的長安城,如今再也養活不起四萬一千多名大小叫花子了,叫花子頭兒也面臨著一個整頓內部,裁減人員的問題。

這使得有些長安人常常私下裡對姚崇痛罵不已。

姚崇本人對此卻絲毫沒有當成一回事。

五月初三,姚崇在政事堂得意揚揚地親筆謄寫了一道敕書:「……悉罷員外、試、檢校官,自今非有戰功及別敕,毋得注擬。」

這是說,經過這次整頓吏制之後,正職之外的員外官會少之又少了。

「齊老弟,你看怎麼樣?」姚崇志得意滿之情溢於言表。這也難怪,自中宗皇帝登基以來,將近十年了,誰都知道員外官員是大唐朝的一大弊端,每一個當權宰相都曾口中講得天花亂墜,要對此事有所治理和裁減,然而,員外官員卻是越裁越多。即使是太上皇登基之後,曾命姚崇、宋璟對此有過一次大的整治,也取得了相當不錯的成效,只是,因有太平公主與竇懷貞等人的阻撓,一切很快又盡復舊觀。

「這道旨意一下,長安城的車馬、挑夫怕是要讓出京的員外官雇光了。」中書舍人齊浣與姚崇有著同樣開朗的性格,也同樣的多智善謀。「只是,這幾萬人中有不少是花錢買來的官職,讓他們血本無退,怕是會鬧事。」

姚崇哈哈一笑道:「這些人中大多是名利之徒,而且未曾得勢,沒有多大的能量;而他們相互之間又是排擠傾軋慣了的,也不會有什麼結黨亂政的事出現;至於說到造反,不是他們乾的事,他們想的是升官發財。只要給各州郡發一道敕書,命他們嚴防姦宄滋事,消息傳出去,早就把這些混蛋嚇散了,用不著咱們擔心。」

齊浣沒有答言。他覺得姚崇在此事上有些過於託大了,但是,這也許正是他能夠成為稱職宰相的原因之一。宰相當專心於大政,至於運作中的細故,那是下級官員的事情。

突然,姚崇問齊浣道:「齊老弟,你看我這個宰相怎麼樣?」

「您說的是?」齊浣大致知道姚崇想的是什麼,但他不知姚崇的意圖是什麼。

「依你個人的看法,我這個宰相比管仲、晏子如何?」

聽姚崇如此無所顧忌地談論自己,齊浣最初感到有些害怕,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要知道,沒有一個為宰相的不願人們把他比做公正無私,聲名卓著的伊吾、周公。說到姚崇,齊浣認為,自他入閣以來,先後罷免了幾位不稱職的和與他政見相左的宰相,使政事堂內不再有遇事相互推委,以清談度日的官員,使諸宰相的意見趨於一致,遇事相互維護,以政事為重,這是他的政績之一。再一點就是關於吏制的整治已經大有起色;諸王、外戚斂手,請詣之途斷絕;停建佛寺、道觀,嚴禁度民為僧,避免了國幣的浪費和貴戚逃避稅賦;關中雖遇饑荒而市面不亂,流民未增;北方各大都督府對朝廷重新表現出了應有的尊重,邊患未起。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姚崇得到了皇上毫無保留的,甚至是有些危險的支持,這是大唐開國以來任何一位宰相也未曾享受過的寵遇。

然而,齊浣有自己的想法,他絕不願意做一個諂媚的下屬,尤其是在姚崇手下。

「管仲、晏子為政之法雖然不能在他們死後仍然發生作用,但至少畢其一生是成功的,而且其法度始終如一。相公的政策隨時事而變,與他們相比,似乎有一定的距離。」齊浣這是在冒棄絕自己前途的危險。如果姚崇並不似他表現出的那麼開朗大度,而實際上是個心胸狹窄的人,齊浣耗費了大半生精力贏得的地位與前途就會毀在這種毫無價值的閑談之中。

「齊君你是個直率的人,這很好。」姚崇的面色顯出了幾分沉重。「我一直在想,老夫三次為相,到底能算是個什麼樣的宰相?」

「相公適時為政,大刀闊斧,不畏權貴,不避時議,應該算得上是一位救時之相。」齊浣講的是真心話,因為他不想姚崇陷入成功之後的空虛與沮喪之中,朝中還有許多事情沒有解決。

「好!能作個救時之相也不容易。」姚崇將手中的毛筆向書案上一丟,高聲道。

「相公確是有起大廈之將傾的功績。」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靜坐在一邊盧懷慎加入了他們的談話。盧懷慎身前的坐席上橫三豎四地擺放著幾十根數籌,這時他正一根一根地將它們收入算袋之中。方才,盧懷慎正在計算去年全國的賦稅收入,以及朝廷的費用支出情況。結果讓人相當地沮喪,國庫的收支不平衡已經到了一個相當危險的地步。但是,這不是個三言兩語就能解決的問題,所以,他談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姚相公。」

「盧兄。」雖然如今世人們譏刺窮苦不堪的盧懷慎為「伴食宰相」,言下之意是指他在政事堂中只是為了混那頓宰相的免費午飯,但姚崇在任何時候都對盧懷慎表現出了相當的尊重。姚崇心中最清楚,沒有盧懷慎的淡薄名利和他所做的許多艱苦細緻的工作,姚崇的朝政變革的大業不會有今日的成就。換言之,姚崇深知自己今日的威望與成功是建立在像宋璟、盧懷慎和魏知古這些人的工作之上的。

「姚相公,挽大廈之將傾這是絕大的能力。但是,一個人在這一生當中不可能總有這樣的能力。治國、齊家、修身這三方面都很重要,有一方面出了問題,能力就會受到損傷。」盧懷慎講得很慢,幾乎是一字一頓。

「我聽說了,近來京城裡對我有很多的議論。而且,我的好名聲怕是已經變成惡名了。」姚崇笑了。「但是,雖然老百姓不喜歡變化,但我們又不能不有所改變。這可是盧兄你教我的。」

「不是這件事。近來有些流言菲語,讓我有些擔心。」盧懷慎表情嚴肅,但還沒有到了沉重的地步。「齊君,還是你來講吧。」

齊浣有些疑惑地望了一眼盧懷慎,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是這麼回事,近來有人在議論姚相公的兩位公子。」

「這倒真是個問題。」姚崇對他的兩個兒子很了解,他相信盧懷慎與齊浣的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