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難當 第十三節

就在這個緊要關頭,一向不大開言的盧懷慎把話題岔開了。

「臣有一事請皇上聖裁。」與姚崇的高門大嗓不同,盧懷慎講話細聲細氣,但卻字字清楚。「王仙童一案臣詳細地複核了一遍,又徵詢了刑部與御史台諸處的意見,覺得是不是由王仙童賠錢給喪主,並令其輸金助邊?此事關係到皇太妃和薛王,皇上也就不必再追究其刑責了。」

盧懷慎曾三任御史,雖然向來是主張「法貴寬平」,但對《大唐律》中的輸金贖罪等條一向頗有微辭,這是盡人皆知的事情。今天這是怎麼了?

姚崇頓時便產生了被人出賣的感覺。皇上也奇怪地瞪大了眼睛。逼姦殺人,形同惡逆,這在大唐可是重罪。而且王仙童的罪狀已經鞫問明白,人證、物證具全,依《大唐律》其必死無疑。皇上要求複審的目的也不外乎是讓御史和刑部給他找個說得過去的理由,留他一條性命,流放遠惡軍州罷了。

「盧卿,你是不是餓糊塗了?」皇上問道。「王仙童能夠不死已經是法外施恩了,怎麼能罰金了事?」

「既然是法外施恩,一寸是法外,一丈也是法外。皇上不妨做個整人情。事關皇太妃和薛王爺,當年漢文帝的舅舅薄昭犯法,漢文帝看在薄太后的面子上,就沒殺薄昭。皇上,還是家人為重的好。」

「噢,家人為重!」皇上拉長了腔調,聲音中有了几絲揶揄的味道。「你們兩個人給我站起來。」

皇上走下御座踱到二人近前,眼睛緊緊盯住姚崇與盧懷慎,輕聲道:「你們兩位老臣都精通律法。我想請教兩位,身為宰輔,誤導皇上以亂法,應當治什麼罪?」

「皇上恕罪。」盧懷慎一下子跪倒在地,高叫:「皇上,老臣只是想倚仗與皇上的舊交,借王仙童的事討好皇上,以求幸進。實在是別無他念。」

皇上一下子讓盧懷慎給氣笑了,道:「你如今身為宰相,正二品的大員,穿的卻像個叫花子,回到家裡連飯都沒得吃。你還有什麼可鑽營幸進的?我就是封你個郡王,給你萬擔的祿米,你也改不了這個毛病。」

然後,皇上正色道:「你們不要自視才高,還把我當成個不讀書的紈絝。漢文帝是沒殺薄昭,他讓大臣們輪流到薄昭府上去痛哭,一直把薄昭哭到自裁為止。史書上是不是這麼寫的?」

「皇上大才磐磐。」姚崇不失時機地奉承了皇上一句。

「你們兩個人不要串通一氣在我這裡演戲了,有什麼話最好直說。如果再這麼轉彎抹角的,朕只能認為你們小視於我。」

姚崇聞聽此言,連忙跪倒行禮,道:「臣下絕無戲弄皇上之意。我與盧相公這是效古人嘲詼以諫。」

「若嘲詼不成,是不是接之以痛哭?若再不成,會不會給朕來個尸諫?」此言一出口,皇上就發覺這玩笑開過頭了。

姚崇與盧懷慎同時免冠叩首。盧懷慎嘆道:「若真到了那一步,臣早已不知魂歸何處了,怕是沒有機會享受這份榮耀。」

盧懷慎一向身體不好,他的話在君臣之間引起了一陣傷感。皇上親手扶起二位老臣,道:「朕雖不敢自誇是個有道明君,但也請二位老臣日後把朕當個有理解能力的成年人看待。君臣相親,互相信任,大唐才會中興有望。」

「是。」

經過這一切之後,近幾日瀰漫在君臣之間的那種生疏感被一掃而空。姚崇在心底暗自欽佩盧懷慎深藏不露的機智,這個看上去像個鄉下土佬的人竟有這等本領!這一次等於是盧懷慎把他從君臣對質的困境中解救了出來。

「事情本來不難理解。」皇上回到了御座上。「你們不要總是以耿耿忠臣自居,你們也應當站在我的立場上想一想。如果殺了王仙童,可能會父子、兄弟失和……。」

「如果依法行事,王仙童必死無疑。」君臣之間互不解理是件最危險不過的事。這種危險總算過去了,姚崇又恢複了往日的機智。「若是枉法赦免了王仙童,受傷害最深的是大唐的江山社稷。如今也許只有一條路可以走了,就是找一個太上皇、申王和薛王都可以理解的理由,將王仙童正法。」

「有這樣的理由么?」皇上不是不想殺王仙童。這件事他已經盤算了多日,只是,由於他對朝政還缺乏經驗,他沒有找到一個可以維護所有人利益的辦法。

皇上自認為是個友善的人,他不但要做個好皇帝,還想做個好兒子、好兄弟、好朋友。

「這件事情有一個堂堂正正的理由:抑制外戚,杜絕請詣之途。」姚崇侃侃而談。「皇上可以詔告天下,公布王仙童的罪行,並且不待秋決,將他儘快斬首於東市。這樣以來,所有的外戚都會清楚地知道,皇上不會因為親舊之恩而為之枉法,也就避免了外戚當權弄事的可能。另外,將閻楚圭貶出京城,使所有意圖夤緣幸進者斂手。同時為諸王設師傅,導之以賢德;罷公主開府設官屬之例。那時,大唐的風氣必將會為之一變。皇上中興大唐的事業就會一帆風順了。」

一直退在一邊沒有接言的盧懷慎道:「現在已經是二月份了,官員的歲考與銓敘馬上就要開始,全國上下所有的官員此時都在注意朝廷的動向。如果能依姚相公的建議行事,沒有諸王、外戚的干預,淘汰員外官的工作就可能非常的順利,這會為重建清明的大唐吏制打下堅實的基礎。太上皇一定會贊同的。」

「就依二位卿家的意見,過後寫旨來看吧。」皇上雖然同意了他們的建議,但他的心中並不踏實。太上皇為人太過重於感情了,剛貶了張說,現在又殺王仙童,如此嚴厲的舉措會不會引起太上皇的不快,皇上心中還沒有底。

「關於營州的事你們安排得怎麼樣了?」重建營州是皇上登基以來第一次與外患開戰,皇上不想出師不利。

軍事行動是姚崇所兼兵部尚書份內的事,而且,以他的資歷和經驗,在軍事方面他是朝中最有發言權的大臣。「營州的事有兩種辦法,一是誘敵深入,然後聚而殲之。現在馬上就要入春了,每年春天契丹人糧草不足,必來幽州境內搶奪糧食、牲畜,我們可以布軍以待之。第二就是直接攻取營州,但北方寒冷,我們的軍士、馬匹並不耐寒,怕是也要等一兩個月之後方可進兵。臣等日前已經發函給薛訥,讓他補充軍械、馬匹,並為他從附近各州徵調糧草。不論採用哪一種方式,這些準備工作都需要一兩個月的時間。」

見皇上面色不善,姚崇違心道:「近來契丹人不斷在邊境滋事,給他們一個教訓非常有必要。」

「盧卿,你的意見?」

「先打擊契丹人,然後再看奚與末曷等族人是否真有投降大唐之意。那時再考慮重建營州尚且不遲。」盧懷慎雖然話少,但句句都在點上。

皇上此時剛剛有了一些滿足感。他非常地希望自己是一個太宗皇帝那樣的英明君主,而不是只聽從宰臣們的意見,做個點頭或搖頭的工具。打擊契丹,重建營州是他個人的決定,能夠爭取到宰相們的支持,同心協力,而不是以皇上的權威一味獨斷獨行,這讓他找到了一點英明君主的感覺。

姚崇的心裡也同樣產生了一種非常輕鬆的感覺。當年太宗皇帝時是房謀杜斷,才迎來了貞觀之治。如今大唐朝有我姚某人在,加上盧懷慎的縝密,事情大有可為。

「還有一件事情。」召見臨近結束時,姚崇突然想起了一個人。「就是殿中監姜皎,這個人整日混在宮中,對皇上的聲譽不利。」

「姜皎是朕私人的朋友,他只管宮中的事情,從不對朝政亂插嘴,儘管他也有參政的權力。」皇上要做個有獨立見解,有判斷力的人,不能別人說什麼是什麼。再說,這只是姚崇與姜皎二人的私怨,不是國事。「他當年舉薦你為河東道大總管的事是受了張說的蒙蔽,不要再計較這件事了,好么?」

「皇上說得是。」在皇臣之間的較量中,給皇上一點勝利的滿足感非常的有必要。姚崇心中很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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