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難當 第十節

終於到了新春。這一年裡,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以至於讓好事的長安人的神經幾乎崩潰。如今好了,在這歲末年初之際,沒有發生戰亂,也沒有邊患,更沒有人整日盯著鄰居們的嘴以求告密的材料,加上皇上年輕有為,物價也沒有飛漲,這對於天性樂觀的好百姓們來說,就算是莫大的幸福了。

所以,朝中大臣們的幾項人事變動並沒有引起人們太多的注意。

中書令張說的事獲得了圓滿的解決,他只是被降職為相州刺史,皇上沒有再追究他與宋王的事。雖然遠州刺史地位上與當朝宰相判若雲泥,但張說還年輕,還有起複還京的機會。張說自己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怎麼逃出生天的,只是多拜佛,多燒香,乞求姚崇不要再想起他來。

自那日出事之後,那個取走了夜明珠簾的鄧玉再未曾出現。經歷了這場大難,張說也想開了。到底是財去人安樂。

至於右僕射、同中書門下三品劉幽求被罷為太子太保,這也是早晚的事,對政事頗為精通的長安人向來相信自己的判斷,宰相這個職位不是有功就可以乾的,它要求當其職者要大才如海。

宋璟以御史大夫兼任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的消息對於那些品性端莊的官員和苦求上進的讀書人來講是件喜事,宋璟為人雖沒有趣味,但選官無私,任人唯賢。當然,也有些人有種種擔心,怕的是性格疏放,勇於任事的姚崇與為人刻板的宋璟難以共事,雖然兩個人都是難得的大才。

最後一個宰相的任命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年屆七十的門下省侍郎盧懷慎檢校侍中,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姚崇與盧懷慎這個人不熟。雖同朝為官幾十年,但由於性情不同,兩人少有來往。這一次皇上欽點盧懷慎為相,著實有些出乎姚崇的意料之外。所以,姚崇決定親自登門拜望這位名動兩京的人物。

這位盧懷慎盧大人進士出身,在武太后時便任京官,歷武太后、中宗、太上皇和當今四朝,沒離開過東西兩京,而且在京城裡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販夫走卒,沒有一人不知道這位盧大人。

盧懷慎名聲遠揚並不是因為他才學出眾,也不是因為其功高震主,更不是有什麼奇智異能,他的出名完全是因為他窮,而且是出奇地窮。

依一般人看來,盧懷慎任門下侍郎是正三品的官職,他為人又沒有什麼不良的嗜好,不應該有什麼生計上的困難。依大唐的制度,職官的俸祿各有等級,雖然比隋朝里略少些,但像盧懷慎這種品階的高官,日子絕不會難過。正常的情況下,正三品的職事官員年給祿米四百擔,有職分田九頃折米十八擔,永業田二十五頃豐歉自理。另外,還給月俸錢五千一百文,雜用九百文。再有就是朝中各職司自設的公廨本錢,放債取利,還有一部分收入。每逢節慶皇上必有賞賜,年終考績如得上考,還可加賞祿米。所有這些加在一起,在當時一頭耕牛不過一萬五千文錢的物價之下,雖不能起居豪奢,但過好日子還是不成問題。

成問題的是盧懷慎這個人。盧懷慎一家隨他在滑州當過一任縣令的父親定居在滑州,但盧姓卻是范陽大姓,族中親戚甚多,聚集在兩京謀生的也很多。而盧懷慎卻是個當真視錢財如糞土的人,他所得到的祿米、賞賜、月俸等財物幾乎在家不會過夜,便散給了蜂擁而來的遠近親友,直窮得他不得不將老妻少子寄養在滑州老家,以免跟他在京中飽受凍餒之苦。

姚崇的衛隊在長安城中相當出名,當真是錦衣怒馬,其豪也如虎。然而,當他們來到西城崇賢坊盧懷慎盧大人的府邸時,卻遇到了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盧懷慎在崇賢坊西南角的陋巷之中賃居了三間茅草屋,如此狹小曲折的陋巷容不下姚崇那輛巨輪高車。

這一帶是藝人、小販,甚至是西市上收入頗豐的乞兒們聚居的地方,一條條小巷曲折如迷宮。姚崇在他的衛隊首領的引導下,走了直有一頓飯的功夫,竟沒有找到盧懷慎的府上。最後,還是崇賢坊的坊丁發現了姚大人一行,這才將他們引到了盧懷慎府上的門首。

當然,盧懷慎家的大門如果也能稱之為府門,那麼升斗小民的家就可以稱之為宮殿了。這是一扇橫三豎四七塊木條捆綁而成的柴門,被用草繩系在所謂的門框上。

進到裡面看,院子極小,而且雜亂不堪,一個看上去至少也有一百歲的老蒼頭正蹲在角落裡吃力地扇著一隻小小的風爐,爐上的瓦罐中飄出一股子葯香。

院北是那三間著名的茅草屋。講老實話,稱之為屋確實是有些誇張。在姚崇看來,那不過是一架朽爛不堪,轉眼間可能就會坍架的草棚而已。

老蒼頭突然發現門口擠進一群人來,便怒目圓睜地沖了過來,手中瘋狂地揮動著扇火用的破蒲扇,口中高叫道:「滾出去。欠不了你們幾個錢,幹啥子沒完沒了地攪擾?」

就在那破蒲扇幾乎碰到姚崇的錦衣時,坊丁連忙上前將他攔住。「老哥,這位姚大人是專門來看望盧大人的。」

「噢。失禮,失禮。」這老蒼頭雖已年邁,但顯然是多年跟官的,知道禮數。「姚大人請寬恕小人無禮。請將名刺留下吧!」

跟在姚崇身後的家將早已不耐煩了,高聲道:「我們姚大人是專程來看你們盧大人的。」

老蒼頭笑了,臉上皺紋中的灰土撲簌簌地直往下落。「小夥子,你家大人是官么?」

「當然。」

「這不結了。我們家老爺不受私詣,凡是當官的等明天當值到門下省找我們老爺。」這老蒼頭雖然年邁,但口舌卻相當地便給。

這時,姚崇走上前來,含笑道:「請管家轉告貴主人,我姓姚,姚崇。今日是為了公事特來登門攪擾。」

「原來是姚相公。」院中的喧鬧引出了草房中的盧懷慎。「姚相公您這是……。」

「冒昧登門,望乞見諒。」

「不敢。若有閑暇,請姚大人房中一敘。」盧懷慎矮小精瘦,身上只穿了一件補了又補的破棉袍,但雍容揖讓之間不失朝臣的風範。

「正要叨擾。」幾十名侍衛被留在了大街上,姚崇隨盧懷慎進了他的新任宰相府大堂。

當姚崇傍晚時分從盧府走出來時,來時的那一絲憂慮早已化為烏有。盧懷慎是個可與之共大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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