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難當 第九節

中書令張說被下獄鞫問的事在長安引起了廣泛的注意,據說是犯有族滅的大罪,但獲罪緣由卻頗費人猜解,據說,凡是了解內情的人,對張說的獲罪都採取了一種違莫如深的態度,連一向好交友,好脾氣的御史中丞李林甫也現出一副擔驚受怕的樣子,從不肯談及他負責的這個案子。

然而,張說的事情別人可以裝聾作啞,太上皇不能不問。

臘月二十八日,太上皇在百福殿設晚宴宴請姚崇,且講明要穿常服前往。姚崇心中清清楚楚,太上皇設宴只招待他一個人,這絕不是一種正常的交往方式,而只穿常服,則是一種過於親近的表示。為此,在赴宴之前,姚崇特意找到了身為右監門將軍、知內侍省事的宦官高力士。

「姚相公。」高力士一見姚崇便要跪倒行大禮。

「高將軍不必多禮。」最初姚崇想用與市井之徒打交道的方式與高力士寒喧,但他突然發現,高力士此人絕非後宮中常見的那種貪財無賴的宦官。他雖只有二十幾歲,卻與年輕的皇上一樣,有著非同尋常的勇氣與機智。更為難得的是,高力士舉止莊重而不狂傲,謙遜卻不猥瑣。這讓姚崇對他產生了一絲愛惜之意。

「小人一向敬重姚相公的為人,也欽佩您的膽識。」高力士的面容上卻毫無諂媚之色。「小人年紀輕,不懂事,有許多不明白的事情想向姚相公討教。不知相公肯不肯收小人這個弟子?」

「高將軍請別介意。老夫想知道,你識字么?」這話非常的無禮,但姚崇卻是認真的。

「小人斷斷續續能讀《史記》,詩歌不在行。」沒有人敢這樣對皇上最寵愛的高力士講話,但高力士對姚崇直率的問話卻感到了幾分欣喜。

「好。不過,這件事你得秉明皇上才好。要知道,交通宮掖可是一項大罪。如果皇上同意,你要正式拜門才好。」

「多謝姚相公。」高力士當真是感激不盡。要知道,以姚崇高貴的身份,收宦官為私淑弟子,只會成為他人的笑柄。

這一次,姚崇沒有攔阻高力士跪倒行大禮,只是在扶高力士起來的時候,將一張小紙片塞在了他的手中,輕聲道:「事情緊急,速報皇上知道。」

太上皇居住的百福殿在宮城的西側,並不是宮城裡最華麗的寢宮。與其它地方不同的是,這座只有二十幾座建築的宮殿有著寬闊的庭院,而且地勢較高。最讓太上皇留連難去的則是這裡庭院中種植的不是宮中常見的種種繁花佳木,而是種滿了幾百種珍奇的藥用植物。

今晚,席上的主菜便是用庭院中自種的枸杞子蒸胎羊,而飲的酒則是將西涼葡萄酒與黃芪、甘草、丁香、肉桂等藥物和香料混在一起釀成的藥酒。在寒冬之中,有這兩味美酒、佳肴下肚,確是無上的賞受。

然而,宴席上的氣氛卻異常的冰冷,甚至有些尷尬。

終於,太上皇放下了酒盞,長長地吁出一口酒氣,將自己的語調儘可能地保持住平和,以免帶出胸中的怒氣,有失身份。「不知道姚卿是不是還記得,孤與姚卿相識多少年了?」

「回太上皇,自武太后萬歲通天元年算起,將近二十年了。」

「而這二十年里,你我君臣關係雖不算親近,但也可以說是相互信任。如果明天你被下獄鞫問,你想孤會怎麼辦?」

「明天?」

「是的。即使孤貴為太上皇,也不能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性情謙和的太上皇很少這麼直率地講話,看來他真是動怒了。

姚崇覺得,這種繞圈子的談話方式對他極為不利,便道:「太上皇,臣愚鈍,您講的是不是明天臣也可能會因與張相公相似的緣由入獄?」

一向貴重的太上皇突然走下了他的坐席,來到了姚崇的面前。「張說與孤相識也有十年了,這一次入獄雖說是他行為不謹所至,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殺了張說,卻會傷害到許多人。」

姚崇此時早已離開了坐席,叉手侍立一旁,低聲道:「太上皇所言極是,第一個受傷害的就是皇上。殺了張說,損害的是皇上孝悌的賢名。」

這話大有深意,也著實出太上皇意料之外。太上皇原以為,姚崇一定會以唯護太上皇與宋王的聲名為說辭,然後太上皇再教訓他以為臣之道。誰想到,姚崇一下子就把事情捅破了,太上皇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正在尷尬之時,一名小宦官悄悄地走到近前跪倒,「皇上來給太上皇請安。」

皇上來得正是時候。姚崇心中總算安定了。皇上接到了高力士傳過去的消息,直等到這邊晚宴過半方才出現,這說明皇上同意了他在信中的建議。

皇上身上穿的也是一件常服。進得殿門,皇上向太上皇跪拜行家人之禮,然後,姚崇鄭重其事地向皇上行了大禮。

待皇上坐定,姚崇突然向太上皇與皇上跪倒,頓首有聲,慘言道:「臣向太上皇與皇上請罪。」

「又怎麼了?」太上皇深知姚崇花樣百出。

「臣為一己之私,排擠張相公。請太上皇與皇上治罪。」

就著太上皇與皇上都在,姚崇採用了這種近乎逼宮式的要脅,如果奏效,不但張說的事得以解決,還會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好處。

畢竟,太上皇與皇上雖為父子,卻沒有談心的機會。

太上皇與皇上卻面面相覷,嚇了一跳。不過,太上皇很快就清醒過來,緩緩道:「請罪的事情咱們先放在一邊,這種事由皇上自己處理。孤想問你一句,在政事堂里,張說是不是真的不稱職?」

「臣大膽妄言。若在承平時期,天下無事,張相公是個守成的人才。」姚崇覺得已經到了將事情徹底解決的時候了。「但是,今天這個時候,國事衰敗,政出多門。臣有心,也自覺有能力輔佐皇上重整天下,只是不能有人在政事堂中與臣意見相左。請太上皇與皇上給臣一個大權獨攬,任意妄為的機會。」

太上皇與皇上誰也沒有言語。

姚崇又道:「於公,臣是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於私,臣想青史留名。」

當姚崇拜辭出宮之後,過了許久,皇上方道:「父皇,三郎處置張說絕不是想害我兄長。只是,張說的行為太過放肆,如果不即時制止,姦宄之徒也許會借題發揮,重演玄武門之變。」

「你能這樣想再好不過了。」兒子的話確實打動了太上皇的心,他感到很是寬慰。世間再沒有比父慈子孝,兄愛弟悌的事情更美好了,尤其是在帝王之家。「不過,張說罪不至死,把他貶出京去就是了。劉幽求也肯定與姚崇合不來,給他個閑職也好。」

最後,太上皇道:「三郎,我想讓你記住,凡事不可冒進,要一步一步地走。」

「父皇教訓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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