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難當 第八節

張說是個好命的人,事後許多人都有此感慨。

當姚崇帶著命張說自行前往御史台接受鞫問的敕書回到中書省時,宰相們已經都下值回府了。

姚崇召來了御史中丞李林甫,命他即刻派人到張說府上宣旨,並在御史台為張說準備一間潔凈的監房。

像這等大事原本應當先與御史台的長官御史大夫宋璟打個招呼,由宋璟親自出面安派一切。只是,與宋璟共事多年的姚崇知道,他這個人不便參與此事,宋璟為人太過正派了,正派得以至於十分的刻板。屆時他一定會死扣大唐律令,一切都要照規矩辦事,絕不會理解姚崇在此事中的機謀。

萬一張說的罪名被坐實了,皇上必然會落得個對父兄刻薄寡恩的惡名,而人們對姚崇則會畏之如虎,以為又一個武三思式的殘忍自私的權臣當政了。這將對皇上與姚崇中興大唐的理想憑空增添許多不必要的阻力,而百姓們因年輕皇上的朝氣給他們帶來的希望與熱情轉瞬間便會化為灰心喪氣的惰性。

辦事一向八面玲瓏的李林甫是塊好料,不會把這件有著複雜人事關係的案子辦得無可轉還,鐵證如山。

果然,李林甫派出傳旨的侍御史在總共不到五個街坊的路途中竟墜馬受傷,為張說贏得了一夜的時間。

這天傍晚時分,張說的家中來了一個張說平生最不想見的人。

此人名叫鄧玉,二十齣頭的年紀,身材長大,眉目清秀。他本是個上京會考的進士,經學之外,還會作幾首艷體詩,在同輩中有些名氣。因會考落第,被同鄉薦到了張說府上謀了個教書的職位,與張說的子侄們相處得還不錯。

只是鄧玉為人輕佻,大約兩個多月前,他與張說最心愛的一個侍女私通,被府中管事當場抓獲。張說大怒之下,欲將鄧玉交京兆府尹治罪。誰都知道,作為當朝中書令交代下來的罪犯,鄧玉絕無生理。

就在這緊要關頭,鄧玉突然大喝一聲,厲聲對張說道:「相公,你身為當朝宰相,怎能如此地心底狹窄?」

「混張東西,你勾引主人家生子,事同侵奪,竟還反污本相心胸狹窄?」當時張說在朝中大權獨攬,風頭正健,突然遭到這樣一個白衣書生的指斥,當真是其怒也如狂。

「睹美色而不能自禁,人之常情也。」鄧玉自知難逃一死,這拚死一搏也是聲色俱厲。「相公身為當朝宰輔,難道不知養士之惠么?雞鳴狗盜之人尚且能救人脫難,相公你難道沒有緩緊用人的時候么?為什麼要斤斤計較於一個婢女,而不知士之大用乎?」

張說險些被鄧玉的這番歪理引得大笑,但張說畢竟是個經過大風浪,見過大世面的人,鄧玉的一番話確實將他從狂怒引向了理智。

在大唐,解裘衣人,香車送婢,都是張說他們這一階層的豪舉。張說與人相交,也不是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只是,對方既非張良、韓信這樣的大才,也不是專諸、荊柯一類的勇士,將一心愛婢女送給這等只有些小聰明的人,給張說帶來的只怕不是豪俠的名聲,而是成為他人的笑柄。

然而,如果將此人送官究治,張說自己怕是也會落下治家不謹的壞名聲。思來想去,張說一時興起,便將鄧玉和那婢女放出府去了。

從那以後兩個多月了,鄧玉杳無音信,也不知落在了什麼地方。張說也懶得去回想這件難堪的事情。誰知,鄧玉今日竟闖入府中,非要見他不可。

「我既然已經放你們走了,你們就該走得遠遠的,好好過你們的日子。幹什麼還要回來攪鬧。」張說因為自己的前途堪憂,近來心情一天比一天糟。

「相公,自從那天相公放我們夫妻一條生路,小人念念不忘的是報答相公的大恩。今日相公大難臨頭,特來相告。」鄧玉不知有何奇遇,如今已不是兩個月前的窮像了,身上穿的是上等的絲袍,足下是一雙踏雪尋梅的厚底皮靴,只是光著頭沒有戴風帽,兩隻耳朵被凍得通紅。

「什麼大難?」

鄧玉不知從何處得來的消息,姚崇參奏張說的詳情,以及皇上下旨命張說到御史台接受鞫問的事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聽了鄧玉所說的一切,張說當時便呆住了。其他的事情都好辦,唯獨交通宋王這件事他無法自辯。他在這件事中最可怕的疏忽,就是忽視了宋王原本是皇上的長兄這件可怕的事實。

如今一切都完了。飽讀經史的張說心裡再清楚不過了,他犯下的是滅門之罪。即使皇上礙於騰騰眾口,不便以交通宋王的罪名治他的罪,但流放到遠惡州郡之後,必定會有希旨諂上的地方官員替皇上了卻這樁心事。

「小人急著趕來,就是因為小人有一條路子,也許能救恩公脫難,不知恩公意下如何?」鄧玉改口稱張說為恩公,意下就是言明來報恩的。

「這樣的事情,怕是只有太上皇才能救我一命。」張說心亂如麻。

「倒是不必驚動太上皇他老人家。」鄧玉此時表情中的自信與言辭之機智,是張說從未見到過的。「恩公,你老人家對皇上一家有過大恩,這一點皇上清清楚楚。眼下最關鍵的是想辦法讓皇上消了這股怒氣,而記起您的大功勞。」

「這樣的人怕是難找。」話雖如此,張說此時的心境總算是緩和了下來。他當年在中宗皇帝時全力維護太上皇,多次避免了武三思和韋皇后等人對太上皇的陷害。太上皇當朝時,他又不顧身家性命,反對太平公主,維護太子,也就是當今皇上的安全。這些功勞皇上不會不記得,更重要的是,如果他真的希望宋王登上皇位,他在幾個月前就會與太平公主聯手,而不會特意派人偷偷地從洛陽給皇上送來一柄波斯彎刀,暗示皇上早下決心。

張說感到,他的府邸與大明宮雖近得只有幾個街坊的距離,卻突然之間如咫尺天涯一般遙遠。如何能找到一條快捷的途徑,把自己的忠心表白給皇上?

「九公主是最好的人選,小人願為恩公奔走此事。」

九公主確是上佳人選。這位九公主是皇上唯一的一位同父同母的妹妹,最受太上皇和皇上寵愛。而且,最要緊的一點就是,自大唐建國以來,公主的地位就非常的特殊。她們不同於皇子,由於太宗皇帝玄武門之變這個先例,皇子們人人都有覬覦皇位的機會;她們屬於那種真正有益無害的親人,只是偶爾出那麼一兩個喜歡攬權弄勢的罷了。

「請恩公給皇上寫一封信,一定要是讓人讀後落淚的那種。再給九公主寫一封短簡,這封短簡卻要一件像樣的寶物押封才好。」鄧玉誠摯的表情使張說瞬時打消了關於他來騙取寶物的懷疑。

此時天已經漸漸地暗了下來,春明門上的催行鼓聲一聲聲地似是在催命。再過一會兒,催行鼓一停,坊門上鎖,金吾衛的騎兵便要開始在大街上巡查,鄧玉也就走不脫了。

在張說府上的內宅里,張說自己有一間小書房。對於當朝宰相來講,這書房太小了一些,只有四鋪席大。實際上,這間書房的重要之處是在於它通向張說的一間秘室,這裡邊收藏著張說幾十年為官聚集的寶物。

靠牆壁有幾張潔凈的木床,上面陳放著幾十件價值不菲的寶物,有雞鳴壺、夜光杯、通天犀、羊脂玉盆等等,在燭光之下熠熠生輝。顯然這些寶物平日里受到張說很好的照顧。

鄧玉一件一件仔細地看過去,最後搖了搖頭。「不行,九公主那裡三天兩頭收到皇上的賞賜,這些東西都成災了。」

「這如何是好?」張說焦急之色溢於言表。

「有沒有什麼日用品?九公主還是個孩子心性,她喜歡一些新奇的東西,倒不一定有多麼貴重。」鄧玉道。

「有了。」張說突然福至心靈,奔出密室。外面的書案上有一隻長長的髹漆木匣。「雞林郡刺史今天送來一封書信,這是用來押封的。」

匣中是一掛夜明珠簾,明珠絡以五彩絲線,精巧非凡。

「有它就不愁了,九公主剛剛改建了一間小小的暖閣,此物來的正是時候。請借快馬一匹,小人這就去九公主府。」見事情有望成功,鄧玉的臉上也現出了興奮的光采。

「晚上風寒,把這件外衣披上。」張說為鄧玉拿來一件帶有風帽且價值千金的狐裘。

鄧玉謝也未謝,繫上狐裘,扳鞍上馬,便絕塵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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