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難當 第七節

第二天常朝之後,皇上在便殿單獨召見了姚崇。

皇上吃驚地發現,一向身體康健的姚崇,突然腿瘸了。

「姚卿的腿怎麼了?是不是受傷了?」這個時候姚崇可千萬不要病倒。

「臣腿上沒有病。」姚崇彷彿一夜之間老去了許多,紅潤的面容也變得有些灰白。「臣的病在心裡。而且這心病卻無葯可醫,無處可訴。」

自從十年前皇上與姚崇相識起,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姚崇如此灰心喪氣的樣子。

「姚卿有什麼不如意的地方?」姚崇的精明可以說是天下聞名。當年他與張柬之等人發動政變,從武太后手中生生奪取了皇權,將中宗皇帝送上了皇位。而這位大功臣卻在將武太后遷出洛陽宮時,在大庭廣眾之下扶著武太后的鸞車放聲大哭,公然對武太后的賞拔之恩表示感激之情。這在當時政局混亂,人心不穩的情況下,姚崇有可能會為此掉腦袋。但他竟然就這麼做了,為此,原本有希望再次入閣拜相的他被貶到了申州。

今天再回過頭來看這件事,只能讓人讚歎姚崇的機智和他對時局的清醒認識,因為,當時的功臣如今已經全都在中宗當朝時被殺了。這也說明了一件事,姚崇對大唐的忠心可以信賴,而他對事物的判斷同樣值得皇上重視。

「皇上,依您看來,當務之急是什麼?」姚崇跪坐在溫暖舒適的熊皮坐席上,右手似是十分緊張地撫住他花白的長髯,卻在無意間露出了腕上的一串伽楠香手串。

這隻手串大名如雷,皇上在很小的時候就見過此物。它原本是武太后最心愛的物件,佛頭是一顆碩如龍眼的明珠。在今天武氏家族已經被斬盡誅絕的時候,姚崇仍公然戴著武太后賞賜給他的這隻手串,可見其人不忘舊恩。

「當務之急在於契丹。冷陘之戰,大唐丟盡了臉面,這樣的恥辱不能不雪。」皇上年輕好武,對邊事格外重視。

「契丹與奚不過是邊陲荒漠之地,擊之不足以廣地。有薛訥任和戎、大武節度使,可保三年無患。」對軍事方面的事情,姚崇信心十足。

「再就是吏治。中宗皇帝一朝,斜封官擠滿京城,員外、兼、同各色閑職虛耗國幣,邀人以僥倖。這些個東西花錢買來的官職,哪裡會知道什麼忠君報國?只是太上皇時廢了這些東西沒多久,又一道旨意將他們重新啟用了。想想實在是難辦。」這是皇上極難得流露出的一點對太上皇的不滿。

「皇上不必為這件事太過操心,明年春天請宋璟與魏知古將這些人重新審察一遍,裡面也許會有幾個可用之才。其他的人免官放歸故里,這些人,即使他們不滿意,也搞不出什麼大麻煩來。只是,如果不讓他們死了心,倒真可能會出事。」兩年前,姚崇與宋璟二人整頓吏治,宋璟負責文官,姚崇負責武將,曾將大唐吏治整頓得卓有成效。只是太上皇當時聽信小人之言,一紙詔書,便前功盡棄了。

「姚崇,還是有話直說。你我君臣向來是同心協力,不應該有什麼礙於出口的事。」皇上性急,不想再猜測了。

「皇上。」姚崇突然離開了坐席,鄭重其事地向皇上行了一個大禮。「老臣並不想求皇上赦臣死罪,只想請皇上從大唐萬代基業出發,聽老臣一言。」

皇上沒有講話,他在靜候姚崇的下文。

「這是張說張相公幾次出行的時間、地點。」姚崇遞給好動的皇上一張厚竹紙片。「老臣這一次做了告密的小人,一是為公,二來為私。」

對張說與宋王近來的交往,皇上早已心懷惱怒。皇上了解的情況比姚崇還要清楚,只是皇上目前還沒有想出處理的辦法。早在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他就開始在東西兩京廣布耳目,如今只向皇上個人彙報文臣、武將的奢儉貪廉,以及地方民情的暗探已經滲入到全國各大州郡。

見皇上沒有應聲,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開了一扇窗戶,姚崇又用他特有的洪亮和極富感染力的嗓音道:「為公的事暫且不談了,老臣先談談私心。老臣回朝已經一個多月了,還未能有什麼做為。原因之一,就是政事堂里的關係不順,宰臣們各懷心事,這樣以來,每個人考慮個人的得失就多了,對大唐關心的自然便少了。要理順政事堂的關係,即使沒有張說多次潛入宋王府的事,老臣也想建議皇上先將他調出京去,給這位年輕的宰相增加一些經驗。張說是個大才,但他有作為的時候不是現在。由於他的不明智,現在他應當受到報應。」

「只是將張說調出京城就可以了么?」皇上如鷹隼般的目光突然大亮,面上顯現出來的不僅僅是憤怒,而是一種深深地被傷害了的痛苦。終於有人敢於與他談宋王的事情了,這是他的一大心病。

「自古以來,馭臣之道在於恩威並施。皇上應當先將張說交御史中丞鞫問。」說話間,姚崇從袖中摸出一折他那獨有的竹紙彈章,雙手將它舉在了額前。

「交通親貴,別有圖謀;起居豪奢,有僭越之嫌;恃恩怙寵,失人臣之禮。」皇上怒道:「你看看,這樣一個混蛋,還用得著什麼鞫問?明早把他斬首於東市,也已經便宜他了。」

皇上的狂怒有著十分危險的成分。姚崇警覺地感到事情正在偏離他預先設計的軌道。但是,姚崇不是魏徵,他不會與皇上公然對抗,那在他看來是為臣子最愚笨的辦法。於是,姚崇收起了方才憂心如焚的神態,把語氣儘可能地放得相當地平和,道:「按常理來講,不論張說與宋王談了些什麼,單憑他的這種行為,在以往任何朝代,族滅的罪過是免不了的。但不幸地是,這件事牽連到了宋王。」

見皇上有聽他講下去的意思,姚崇又一次叩首,道:「臣大膽放言。太上皇與宋王性情謙和仁厚,與高祖和李建成大不相同。如果沒有奸賊違天行事,不會對皇上中興大唐的志向有所影響。」

「張說的行為不是奸賊行徑么?」皇上怒氣難消。

「皇上說得是,張說這個人如何暫且不談,他的行為確讓人難以容忍。只是,倘若殺了張說,怕是有傷太上皇與宋王的自尊,也對皇上的聖名不利。」

「張說是不是該死,等御史台鞫問明白了再說罷。」皇上覺得姚崇先來告密,這會兒又為張說講情,反反覆復地實在是不夠爽利。

「再有,」皇上又道:「去了張說,政事堂里還有個劉幽求,這也是個當不起大事的人,還是給他個閑職養起來的好。不管怎麼說,他為大唐也立下了大功。」

「皇上聖明!」

「姚卿難道不正是這麼打算的么?」皇上的怒氣似乎是消了一些。

「什麼也逃不過皇上的眼睛。臣正是這麼打算的,只是除了劉相公能力不足之外,還沒找到足夠的理由。」一次罷免兩位對皇上一家有過大功的宰相,皇上需要下極大的決心,特別是他必須得給太上皇一個合理的解釋。為了鼓勵皇上,姚崇不失時機地捧了皇上一句。

姚崇一向認為,不下猛葯,難起沉痾。大唐如今內外交困,病勢正凶,張說這種湯頭郎中解決不了問題。這大唐朝中,只有自己還算得上是一劑猛葯。當然,如今政事堂又空了,還缺兩味輔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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