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難當 第六節

臘月初,大唐改元為開元元年,皇上也謙遜地接受了群臣上表為皇上加的尊號:「開元神武皇帝」。朝中上下瀰漫著一派毫無緣由的樂觀氣氛,心事沉重的大約只有兩個人:皇上和姚崇。

皇上的心事是一種對任何人都無法講的憂慮,就是他與太上皇,以及他的長兄宋王李成器之間的關係。皇上深知自己沒有伯夷、叔齊那樣的高潔,他喜愛皇帝這個寶座,更喜愛這無上的權力。雖然眼下這權力還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限制。

姚崇的擔憂也同樣與權力有關,但與私利無關。如今表面上看來他在政事堂中佔據了領袖的地位,張說與劉幽求也沒有與他一爭高下的表示。但是,如果沒有全體宰相的合作,姚崇再有本領,皇上對他的支持再多加幾分,他的權力也只能表現在政事堂中,而不能貫徹至全國。

問題的關鍵是,劉幽求是扶保太上皇登基的大功臣,而張說與太上皇一家有著極其密切的關係,要把他們兩個弄出政事堂,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他們自己並不是沒有給姚崇這樣的機會,關鍵在於姚崇做還是不做。

對劉幽求容易處理一些,因為這個人沒有處理政事的能力和經驗,這本身就是一個很好的理由。

事情的關鍵在於張說。驅逐張說出京,雖然會顯得姚崇心胸狹窄,但對姚崇與皇上非常地重要。

這天傍晚,張說身著便裝,乘著一輛被遮擋得密不透風的油壁車,悄悄地來到了皇上的長兄,宋王李成器的府上。

這個時候,長安四門的催行鼓敲得正緊,每個人都在急急地趕回自己居住的街坊,沒有人會留意這樣一輛不起眼的馬車。自姚崇回京之後,張說與宋王見面總是採用這種小心翼翼的方式。

「太上皇怎麼說?」張說深知自己的相位岌岌可危。

宋王李成器是個慢性子的人,雖只有三十五歲,行為舉止卻像個六十幾歲的老人。等張說坐定,他才輕輕地放下了手中的羊脂玉笛,不緊不慢道:「太上皇讓你等一等,看看姚崇的舉措,再作打算。」

「其實,太上皇他老人家只要對皇上講一聲,什麼事情都解決了。」張說的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這也得等機會才行。再說,太上皇覺得,姚崇未必會向你下手。」宋王過了半晌方才答道。

他不可能不下手。張說明白,他是反對姚崇回京最力的人,這一點路人皆知。依姚崇一向的作風,如果單單罷免了他的相權已經是僥天之幸了,而張說絕不願意放棄他奮鬥多年終於贏得的這個尊崇的地位。

「宋王,您能不能為小臣在皇上面前說幾句好話?」張說的語調近乎哀求。

宋王也許覺得腳有些冷了,他走下了雕花木榻,在腳上套了一雙錦腰皮底的軟靴,踱到炭火盆前。「皇上對我一直很好,這你知道。但同時你也應該知道,我是皇上的長兄。你精通史事,不會不了解,處在我的這個地位,絕對不能講話,尤其是對政事。」

宋王的言下之意是,宋王自己便身處嫌疑之地,參與政事只能給他帶來危險,至少也是自找沒趣。

「所以,」宋王不緊不慢地接著道:「你這樣三天兩頭地深夜來訪,怕要引人講本王的閑話。」這幾日宋王也在思索他與張說的關係,兩個人以往的關係雖然相當地親密,但那是飲酒遊樂的交情,而且多半有他的某個兄弟在場。如今張說因為他自己的利益,每每避開眾人耳目深夜到訪,必然會給人一個有所密謀的印像。

在大唐帝國不足百年的歷史上,曾經歷了十幾次與皇位有關的政變。今天,在太上皇還活在人世的時候,皇上的長兄與前宰相首領頻頻深夜相會,會招來什麼樣的禍事可想而知。想到此處,宋王對張說的態度自然就冷淡了下來。

「你還是回去罷。只要是你公忠體國,早晚會有為國效力的時候。」這是張說與宋王相識以來,宋王第一次對他打官腔。

張說知道,自己的前程已經斷送了。但是,能不能去向姚崇低頭求情呢?張說隨即否定了這個想法。大家同為宰相,自己若是做出這樣的事來,這一輩子也就沒臉見人了。

「相爺,張相公又到興慶坊去了。」負責長安東城治安的金吾衛左街使曾受過姚崇的大恩,所以,自姚崇回京之後,住在東城的大多數王公、重臣的私人交往,左街使總是及時地向姚崇彙報。

「今天夜裡你還得幸苦一趟,看看他什麼時候出來。」

「該當效勞。您說張相公夜裡去拜訪宋王爺,是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左街使也是個機敏的幹才。

聽到這話,姚崇卻沉下臉來。「你只要注意現象就可以了,到底這裡面有什麼問題,那是我應該操心的事。別忘了,想得太多,說不定會給自己惹來禍事。」最後一句話,姚崇確是表現出了對左街使的關心。

如果宋王為張說說項,那該如何是好?想到此處,姚崇感到有些胸悶氣短。自皇上登基以來,由於他身為三皇子的獨特身份,使他在表現自己的孝道與對兄弟的友愛之情上無所不用其極。所以,長兄宋王一旦為張說講出話來,皇上就很難辦了。

這正是皇上的兩大難題之一,也是皇上與姚崇整頓朝綱的關鍵所在。

這天夜裡,張說的馬車到三更時分方才離開宋王府。令人起疑的是,車前導行的燈籠並不是宰相特有的可以在宵禁之後通行的燈籠,而是一對宋王府的宮燈。宰相的燈籠上都有自己的銜名,不管這是張說的過分小心,還是宋王的恩寵,這都讓姚崇下定了決心。

為了大唐,也為了自己,姚崇對於這種武太后和中宗皇帝時遺留下來的政出多門的陋習深惡痛絕,他已經別無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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