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難當 第四節

「姚卿,你回來就好了。」

自太上皇退位以來,最初是每五日在宮城的正殿太極殿接受皇上親率百官朝覲,如今這種朝覲已經改為十日一次了。今日雖不是常朝的日子,但因皇上剛剛回京,特別是他將姚崇重新拜相,所以臨時舉行了這一次大朝會。

「姚卿,你也老了。」看到姚崇頭上的白髮,太上皇似是大有感觸。太上皇今年只有五十二歲,雖然長著他們李氏家族特有的看似單薄的身材,但由於長年韜光養晦,性情謙和,而且長於騎馬射獵,精神和身體都非常健康。

「多謝太上皇關愛,臣萬死不足以報答太上皇的厚恩。」姚崇這一次被破例召至太極殿中,還被賜了一個坐席。但是,這很難被人理解為是一種殊榮,因為,太上皇不贊成姚崇回朝已是盡人皆知的事情了。這一點,姚崇自己也很清楚,而且,他同樣清楚地是,太上皇不是因為個人恩怨,他是為了他們李氏的江山。姚崇兩拜宰相都兼任兵部尚書,太上皇上擔心他迎合年輕的皇上強硬好戰的性格,在北方地區展開大規模的征伐。

「你兩任兵部尚書,對邊事爛熟於心,日後你要協助皇上處理好邊事,以少勞民為宜。」太上皇很想知道姚崇這次回朝將從何處措手。

「太上皇訓教得是。」姚崇起身離開坐席,跪倒在地,胖胖的身子明顯有些不便。「如今百廢待舉,國家以安靜為上。」

「你能這麼想是百姓的福份,也是你我的福份。」後面一句話,太上皇的語調明顯地不同了。突然,太上皇話鋒一轉:「這次隨皇上出獵,有收穫么?」

「托太上皇宏福,射得一獐一兔。」望著太上皇微微含笑的面容,姚崇知道,自己假裝老邁的把戲被太上皇揭穿了。

「太上皇今天倒沒顯得不高興。」回到大明宮,姜皎正在努力開解皇上的憂慮。

「你怎麼知道?」皇上精力旺盛地繞著一張熊皮坐席踱來踱去。「別看太上皇對人和氣,你們就大意起來了。他老人家要是真的發了脾氣,誰也沒好日子過。」

對著王琚和姜皎這兩個知交好友,皇上終於可以放下架子,松一松疲憊的脊背了。

「不管怎麼說,這一次總算是混過去了。」王琚雖然是一肚皮的奇謀巧計,詭譎萬端,但講起話來總脫不了那副市井的腔調。這會兒,他依舊擺出當年殺驢款待臨淄王的狂生模樣,一手握住一隻波斯細頸琉璃瓶,一手端著一隻定州產的薄胎茶盞,正在那裡以酒當茶。「姚老頭也是個幹才,有了他,蕩滌北邊,如犁庭掃穴一般便當。」

皇上向王琚一擺手。「今兒個你沒聽出來么,太上皇和姚崇在太極殿已經談妥了條件:太上皇對姚崇回朝不加干涉,姚崇也不得為朕邀取邊功。」

皇上自從登基之後,沒有多少發嘮騷的機會,也只有在這個時候,皇上才能發泄一下他的無奈。

「皇上您親征高麗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緩一緩總會有機會。」王琚笑道。「就算沒機會,咱還不會造出個機會?再說,您要是不來一場大征伐,只憑在新豐殺了個唐紹,流放了郭元振,怕是難在武太后和中宗皇帝寵壞了的那群驕兵悍將中立威。」

講到此處,王琚如換了個人一般突然正色道:「這會子表面上是天下昇平,但難保沒有人為了邀取富貴,圖一時之僥倖……。」

王琚與皇上講話從不轉彎抹角,往往是一針見血,甚至有時讓人難以容忍。但這正是皇上最欣賞他的地方。王琚的思路不是為國為君,他是為朋友之私。

這些事情皇上不是沒有考慮,實際上這正是皇上每日寢食不安的關鍵。一年多以前,太上皇禪位給皇上是為了息事寧人,他不願意見到他唯一的一個同父同母的妹妹與他的兒子為了權力拚死爭鬥。如今,太平公主已經死了,當年禪位的理由也自然消除了,人們一定會想,皇上是不是應該將皇位再讓給他春秋正富的父親呢?

還有一個難題也讓皇上不安。皇上在太上皇的五個兒子中排行第三,而他的長兄宋王李成器為人淳厚仁和,正是人們想要的那種太平之主的模樣。國傳長子,如果有人利用這一點來謀朝篡位的話,也同樣有光明正大的理由。

皇上是靠政變贏得了皇太子之位,又靠政變爭取到了皇帝應有的權力,所以,他對自己身上存在的這些可能會被人利用的缺陷非常的敏感。

「親征高麗的事不用再提了,姚崇也不會贊同。」皇上這時正踱到垂手侍立在一旁的姜皎身邊。「你還記得在驪山么?我拜他為宰相他竟沒有謝恩。他回到新豐向我提出了十個條件,頭一條就是三十年不邀邊功。」

「還有什麼條件?」王琚警覺道。

「還不是近君子,遠小人;抑制外戚,減省宮費;整頓吏制……。」

「您答應了?」

「當然,要麼他不肯進京。」

「宰相的人選他怎麼說?」王琚一直巴望著入閣拜相的那一天。

「朕倒是問過他的想法。你猜他說什麼?他要『去偽存真』。」皇上現出了一絲苦笑。

「姚老兒又要參人了!不知他先辦哪一個?」王琚面泛酡紅,似有些微醺。

皇上仔細地看了看王琚和姜皎的表情,長吁了一口氣,從御書案的護封中取出一折厚竹紙的奏章。王琚不熟習此物,但久在台閣的姜皎卻識得,這就是姚崇大名鼎鼎的「竹紙彈章」。

宰相們用的文墨紙筆等物向來是由官家操辦,公文、章奏用的大多是葦紙,因其色澤雪白,容易著墨。唯獨姚崇,每當他要彈劾某人時,他總是用這種色澤微黃的厚竹紙。他說,用竹子的品性可以提醒他剛正不阿,不以親壞法。

但是,不喜歡姚崇的人卻在竊竊私語,認為姚崇此舉過於矯情,有邀賞於主上的嫌疑。

「我想這是頭一位,就是你……。」皇上的表情似是對王琚有些謙疚之意。

王琚的反應讓皇上和姜皎大為折服。聽到這等消息,王琚手中滿滿的一盞殷紅如血的西涼葡萄酒竟沒有一絲波動,他只是用力伸長了頸子,將嘴湊到酒盞的邊沿,一口氣吸凈了這一盞美酒,然後,抬頭凝視著皇上手中的奏章,似有所問。

皇上展開奏摺,道:「他的原話是這樣,『王琚權譎縱橫之才,可與之定禍亂,難與之守承平……。』」

沉吟了片刻,王琚道:「姚老兒確實是與眾不同,就憑這一點我也要把他高看一眼。『可與之定禍亂,難與之守承平』,不管事實是否如此,這朝中眼下還沒有人膽敢講出這樣的話來。」感慨歸感慨,王琚對自己的前途不能不關心。「姚老兒把我發到南國煙瘴之地,還是北邊的戰場?他該不是想要我的命吧!」

這話的意思皇上聽得出來。如果貶官到南方遠惡之地,他的命運就可能會與扶保中宗皇帝政變奪權的五位大臣一樣,難逃毒手。只是這話裡面有一點點報怨的成份,讓皇上有些許不快。

但是,作為皇上,心胸自然要比宰相還要寬廣才是。皇上鄭重得近乎誠懇地對王琚道:「你暫時離開中書省,兼任御史大夫,去巡視北邊各都督府的軍隊。北方的仗一定要打,但那些軍隊和將領們讓我擔心。這一點我想你非常清楚。」

御史大夫是大唐最高監察機關御史台的長官,與王琚現任的中書侍郎同為正三品。只是這樣一來,王琚入閣拜相的機會又少了幾分。

王琚拜別出門時,皇上笑道:「把北方諸軍整治好了,朕還是希望有一天能親征高麗,完成太宗皇帝沒完成的事業。」

皇上將一支細絹製成的手卷親手交到王琚手中。這是姚崇與奏章一同遞上來的,上面是姚崇關於大唐與東西突厥、契丹、奚和高麗幾國自隋以來的戰爭簡介,以及姚崇本人對歷次戰爭得失的精譬見解。最後是一個關於北邊各大都督府將帥性情、人品、治軍方式和戰術習慣的附錄,顯示出姚崇超乎群臣之上的敏銳與才能。

這件東西對在朝中任職不足五年的王琚來講太重要了。如果他是個有心人的話,經過這次巡邊得到的親身經歷與細心了解得到的情報,他在不久的將來也有可能成為一個精於北方邊事的專家,成為皇上的好助手。

當然,皇上同時也得出一個結論:姚崇已經除去了一個可能在他大刀闊斧地整治朝政時掣肘的關鍵人物。他拿王琚這種我最親信,而在眼前又無大作用的人開刀,是在試探我對他的支持是否是不遺餘力。

姜皎由於曾替張說進言,以阻止姚崇進京,這會兒已經嚇得臉色發白。

下一個目標會是誰?皇上一時猜不透姚崇的心思。但願他能關照關照張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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