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難當 第一節

大唐先天二年(公元713年)十月十四日,西京長安東面一百多里的新豐界內,渭川陡峻的崖岸邊上。

年輕的皇上身著獵裝,怒容滿面,獨自一人佇馬在岸邊。在他身後不遠處,一千多名錦衣怒馬的飛騎將士靜悄悄地等候在那裡,獵鷹停在肩臂上,走犬卧在草叢中,只有皇上的大纛在深秋的寒風撕扯下獵獵作響。

如今並不是戰時,但這些人軍容整肅得簡直是有些小心翼翼。

這位皇上就是歷史上大名鼎鼎的唐明皇李隆基,後人更熟悉的是他的廟號玄宗。不過,在這個時候,他才登基一年多一點的光景。

今年他剛剛三十歲,生就一副他們李氏家族特有的那種清雋高瘦的身材,面容貌似文秀,但薄如刀削的嘴唇與獵隼一般略帶金黃色的雙瞳中卻隱含著一股令人生畏的煞氣,當然,也有人認為這是一種無邊的熱情。只可惜曾給武則天武太后看相的大相士李淳風早已經死了,如今沒有人能對此有一個令人信服的判斷。

今天凌晨醜末時分他們從新豐出發,名義上皇上是要出來圍獵,以排遣這幾日在驪山校閱軍隊給他帶來的不快。這也使得皇上擺脫了那群整日圍在身邊的宰相、重臣們,跟著皇上前來的文臣只有一位,就是皇上當年還是臨淄王時便結交下的密友,殿中監姜皎。

經過了這許多周密的安排,目的只有一個,皇上要在這裡約見一個人。

九年前,皇上的伯父中宗皇帝在張柬之等人的擁戴之下,被強行推上了皇位。把持大唐天下四十多年的武太后被迫退位了。

在大唐軍民歡欣鼓舞,以為大唐終於迎來中興之主的時候,卻突然發現,武太后的權位並沒有真正讓給了李姓皇族,而是被一位更加自私的潑婦韋皇后所把持。韋氏一族粗俗、貪婪,只幾年的功夫就把武太后治下還算整肅的江山搞得面目全非。最後,韋皇后為了象武太后一樣成為一代女主,竟將她的丈夫中宗皇帝毒死了。

四年前,也就是唐隆元年的六月十五日,當時身為臨淄王的李隆基在他的姑母太平公主的全力支持下,聯結羽林軍中的勇士,一舉誅滅了韋氏一族,使大唐免去了再一次淪入女主手中的災禍。同時,也將李隆基的父親相王李旦推上了皇位。

當然,李隆基自己也因這場大功勞,越過了他的兩位兄長,被冊封為皇太子。

不幸的是,事情並沒有像人們預想的那麼順利。很快,同盟變成了死敵,太平公主不喜歡這位皇太子。有人說,太平公主是打算恢複武氏的大周朝,也有人認為她只是想把持朝政。不論她是出於哪一方面的動機,這位當年在大唐各郡遊歷多年,見多識廣,膽大得有些魯莽,聰敏得近乎狡黠的皇太子都是她的一塊絆腳石。

夾在自己唯一的同父同母的親妹妹與親生兒子之間,李隆基的那位性情謙和的父親實在是為難。無奈之下,去年八月,他將皇位禪讓給了皇太子李隆基,他自己退位為太上皇,打算用這種既成事實的方式息事寧人。

令人感到遺憾的是,太上皇的好意結出的卻是惡果。

年輕氣盛的皇上絕不能容忍自己身居皇位卻由太平公主的親信把持朝政,而太平公主也不甘於就此罷手。於是,就在三個月前的七月四日凌晨,也就是太平公主預定起事奪權的一個時辰之前,皇上發動了一場小規模的政變,乾淨利落地將太平公主一黨一網打盡,太平公主本人也逃入山寺,自殺而死。

自高宗時武后把持朝政以來,五十年的亂政終於結束了,但留給李隆基的卻是什麼呢?

政事混亂,外患頗頗,朝中人浮於事,沒有一個可以撐得起這個局面的人才。這也難怪,在挫敗太平公主的陰謀之前,朝中共有七位宰相,太平公主的死黨就有四位:中書令蕭至忠、御史大夫同中書門下三品竇懷貞、侍中兼戶部尚書岑義、檢校中書令崔是。堅定地站在皇上這一邊的宰相只有兩位:侍中魏知古和兵部尚書同平章事郭元振。最後一位宰相品秩最低,他是中書侍郎陸象先,此人官品在眾宰相中雖低,但論人品、才幹、經學文章都無可挑剔,對大唐忠心耿耿,而並不是偏倚於某一方勢力。可惜的是,他是由太平公主保舉為相的。

政變之後,太平公主的四個死黨全都死了。陸象先被貶為益州長史、劍南按察使,官雖不算小,但唐人重京官,如今遠在蜀中,怕是一時難有作為。

如今能在政事堂中真正起作用的宰相還有誰?

「皇上,看,他來了。」不知什麼時候,殿中監姜皎來到了佇馬沉思的皇上身後。

雖然十月里天旱少雨,但渭水中仍然是濁流湍急。借著晨光,皇上依稀望見,一隻隴右人俗稱「一人渡」的小小豬皮筏子正吃力地向南岸駛來。

「幫他們攏岸。」

皇上的聖諭一下,姜皎親自帶著十幾名軍士下到崖岸水邊,紛紛用鉤鐮槍搭住豬皮筏上的木架,將那上面唯一的一名渡客扶上岸來。而皇上身後的一千多飛騎卻舉足又卻,最後還是決定整齊地站在原地,等候下一步命令。

「皇上。」來人是個六十多歲的老者,頭髮花白,長髯過腹,身子有些矮胖,麵糰團地保養得甚好,看上去竟像是個家資頗富的致仕官員,只是當他的雙目向姜皎等人一掃時,卻如電光一閃,眩人眼目。心中暗懷愧疚的姜皎在老人如刀鋒般的目光中身子不由得縮作一團。

皇上此時早已下得馬來,面上露出的是恰如其分的求賢若渴的笑容。

「元之兄,看來你真是老當益壯。」皇上的這個稱呼是當年他二十齣頭,身為臨淄王,與此公平輩論交時用的稱呼。如今他已貴為天子,這一聲稱呼,可以讓他任何一個故友為之肝腦塗地。

來人沒有回應皇上的這聲過於親近的稱呼,而是跪倒在地,山呼萬歲,然後又舞蹈再拜。這一系列叩見皇上的大禮即使是朝堂之上長年贊襄儀注的侍御史們見了也會大為讚歎,這一切的動靜轉折,包括抬腿揚袂的舞蹈動作,不是久居朝堂而又身手矯捷者實難為之。

此公不是別人,正是在武太后朝中和太上皇朝中兩任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的姚崇,字元之。兩年前,他與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宋璟聯名上奏,為保全當時的皇太子李隆基,請將太平公主遷往東都洛陽,奪去皇太子四個兄弟的禁軍兵權,改任州郡刺史。那個時候正是太平公主權勢鼎盛的時節,為此,姚崇與宋璟二人雙雙獲罪,宋璟被貶為距京師二千五百零一里的楚州刺史,姚崇則被貶到一千七百里以外的申州。後來,太上皇禪位,皇上登基之後,皇上則將宋璟調任軍事重鎮幽州為刺史,將姚崇調到據京師不足五百里的同州為刺史。

此次皇上舉行閱兵大典,沒有去京城西北的涇陽、醴泉,而是來到了長安城東南的驪山腳下,有兩個原因。一個是皇上雖作過幾任地方官,卻從未有過典兵拜將那種激動人心的經歷,雄心萬丈的皇上剷除太平公主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平定邊患,所以他想看一看大唐的軍隊到底怎麼樣。結果是喜憂參半,二十萬兵馬連營五十里,卻調度失節,士氣不振。為此,三個月前曾協助他剷除太平公主的大功臣,兵部尚書郭元振險些被他在大纛下斬首,最後,經宰相劉幽求、張說等人求情,只斬了此次掌軍禮的給事中唐紹。但郭元振也被流放到距京城長安五千多里的新州。

為自己立威的目的是達到了。皇上心中暗想。但這樣的軍隊也著實讓他失望。這也更堅定了他的一個信念,一定要將精熟大唐軍事的姚崇召回來。

皇上之所以要到驪山,另一個重要的原因當然就是姚崇了。依大唐律法,皇上車駕行幸之所,三百里以內州郡刺史應當前來朝覲。皇上來到渭川,恰好與同州相距三百里,也就給了他們君臣一個相見的機會。

廢了這麼多的心思約見姚崇,是因為姚崇入閣拜相的阻力太大了。

「回奏皇上,臣在外州每日聞雞起舞,每餐無肉不飽,身體強健如昔。臣知道,臣得保有用之軀,必有為皇上效力的時候。」姚崇神情軒朗,雖沒有一絲自我誇耀的感覺,但卻也沒有臣子身上常見的那種畏葸。

姚崇你總是這麼大模大樣,難怪太上皇不喜歡你。皇上沒有說什麼,以他與姚崇交往的經驗,他猜想姚崇既已答應效命了,他下面還會有更重要的話講。

果然,姚崇用手攬住已被河水打濕的長髯,沉吟了片刻,突然抬起目光向侍立在皇上身後的幾個人掃去。慣於察言觀色的姜皎一見姚崇這個熟識的動作,便相當知趣地帶著衛士們向後退去。

姜皎可不想得罪姚崇這個人,特別是在他做過那件糊塗事之後。姜皎深知此公的厲害,別看他的笑聲朗朗,每日里總是滿面春風的樣子,那是一朝官員的福氣,一旦他的面色陰沉下來,不是有人丟官,就是有人掉腦袋。特別是那些有過不法情事或為政有重大過失的官員,對姚崇的畏懼甚於畏懼皇上和冰冷如鐵的宋璟,因為,皇上和宋璟多少還講些情面,姚崇對大唐的違紀官員卻是本著除惡務盡的原則,手下毫不留情。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