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士 第十三節

李重煥對於將申屠賈送入太平公主府一事大感得意。申屠賈不斷送出來的消息已經引起了皇上的重視,這對李重煥太有利不過了,有這樣一個進身之階,在皇上成功之後,他別無所求,只外放一任都護府的大將軍便得償平生所願。

然而,王琚為人心思縝密,他對這個不明底細的申屠賈仍有些不放心。李重煥是個貴介子弟,對人心的卑劣險惡認識有限。王琚曾很客氣地對李重煥反覆盤問,發現他對這個身懷絕技,且自動送上門來的所謂俠士並沒有很深的了解。

事實上,王琚曾派人對申屠賈來長安後的情況進行了多方面的調查,他如今掌握的情況比李重煥不知詳實凡幾。他得出的結論是,申屠賈很可能與太平公主並沒有瓜葛,但他與皇上這方面也毫無淵源,他有什麼理由為皇上拚死效命?

為此,王琚想要見申屠賈一面。

申屠賈出太平公主府的理由找得很好,說是由於自己受到公主賞識,為舊主人面上爭得了光彩,所以,舊主人李將軍有賞賜。

申屠賈仍舊是身著他那件顯眼的雪白鬍服,出了太平公主府所在的興道坊,他沿著寬闊的安上門大街徑直向南,過了三個街區,便來到了李重煥府上所在的靖安坊。

靖安坊中大宅邸不多,所以多是曲折難識的小巷。申屠賈七折八拐來到李重煥門首時,並沒有發現有人在後面跟蹤,但他仍然沒有放鬆警覺,所以,當他穿過李重煥的住宅,從後門走出的時候,身上又多了一件深灰色的寬袍,腋下挾著一柄湖州油紙傘。

申屠賈好似不經意地向四下里望了一望,見沒有人注意他,便支起油紙傘遮住午後炎炎的陽光,將臉藏在陰影中,這才折而向東,出了靖安坊,又沿著望仙門大街向北來到了熱鬧的東市。

王琚約見他的地方就在東市北街,是個名叫「蘭熏館」的浴館。這地方申屠賈識得,門首高懸一柄巨大的水壺,他心道,當年張良約見博浪沙的那位勇士,會不會也是在類似的地方?

這會兒,那位王侍郎已經赤身泡在一隻半人高的大木桶里,桶里的熱水淹到他的下頷,熱氣蒸騰。他將髮髻散開,長發垂在桶外,那樣子看上去十分的舒適。

這是一間狹小的房間,兩隻木桶幾乎挨在一起,兩邊是高不過丈的板壁,看上去不是個密謀的好地方。

緊跟在申屠賈身後的是浴館的僕役,二十幾歲的年紀,面上光溜溜的沒有鬍鬚,眼角嘴邊卻有幾道深深的皺紋。這人只在腰間圍了條布巾,露出上身滋潤白細的皮膚,一邊輕手輕腳地幫著申屠賈脫去衣裳,一邊用他那雙泛光的桃花眼緊緊盯在申屠賈健壯的身體上,好似愛不釋手的樣子。

「去,去。」王琚揮手將那水蛇腰的僕役打發了出去,對申屠賈道:「見過沒有,這也是寺人的一種。他們小時候去了勢,卻沒能選入宮中,只好在浴館裡做事。別看他們妖媚的樣子,其實利害得很,害起人來可是了不得。」

見申屠賈坐進了木桶,王琚伸手敲了兩下身邊的板壁,只聽那面有人「嗯」的一聲。接著他又向申屠賈示意,申屠賈也學著他的樣子,曲起手指在身後的板壁上敲了兩下,潮濕的木板發出空洞的聲音,緊接著也聽到那面有人「哈」的一聲,像是正洗得高興。

「好了。」王琚像是感到很滿意。顯然隔壁的兩個房間里也是他的人。「咱們還是不繞彎子的好。你先給咱講講你和李將軍的事。」

王琚的一口長安土腔在濕潤的空氣中發出嗡嗡的回聲,他沒有一點兒閑談的意思,神情也很嚴肅。

申屠賈明白,這叫考察,就好像是每三年對各級官員的資格考察一樣,而對於他,這應該是一種信任考察,由李將軍的上級出面是再合情合理不過了。我與李將軍的關係只有李將軍最清楚,他們卻未必相信,所以,他們來察問一番也是必不可少的。

「我在揚州出生,我父親是個廚師……,」申屠賈的口才很好,但他也不想炫耀自己的義氣深重,所以,他很平淡但又十分準確地講述了自己與李重煥的故事。

王琚是個很懂得聽人講話的人,在申屠賈的講述中,他除了偶爾在他認為不甚清楚的地方略事詢問外,只是靜靜地坐在桶里聽。

「……我不敢說自己是個義士,但是,李將軍的恩情我是一定要報。」申屠賈終於講完了自己的事,狹小的浴間里似是有一股豪氣在激蕩。

「咱這裡有幾個不明白的地方想問問,你也別過意。」王琚在申屠賈的故事中發現了幾個值得注意的地方。

「你知道李將軍想讓你怎麼報恩嗎?」

「不知道。不過,用十二年練成一柄大鐵椎,總不會是替他的房子打地基。」

「你是怎麼找到的李重煥?」

「是李將軍到松鶴樓找的我。」

「他怎麼會知道你在那裡?」

「我們在揚州分手時有約,他找的是蜜炙鵝肝的招牌。」申屠賈一點也不喜歡這位多疑的王侍郎,但為了恩人李將軍,他又不能不耐著性子回答他那繞來繞去想要找出自己破綻的問話。

這是關鍵所在。王琚心想,李重煥從未對自己提起過他與申屠賈在松鶴樓之前曾有過接觸。

「報恩的方式不止一種,但李將軍卻是讓你去替他殺人,這等於就把你給斷送了。如此行事,對你有什麼益處?」

「我但求報恩而矣。」申屠賈在心中對王琚有些鄙薄,這人根本不懂什麼是義士。「如果我死在這件事上,那是義所當為,這在我接受李將軍恩惠的那一天起就已經註定了,如果我僥倖活下來,那我也就不再欠李將軍什麼了,我會去找我自己的生活。」

申屠賈想到了棋兒對他的請求,那真是一種甜蜜的誘惑,如果日後真能和棋兒生活在一起,不知會有多麼快活。

「這麼說,李將軍讓你做什麼,你就會做什麼。」王琚故作不信地問。「可以不顧王法,不惜性命?」

「是。」

「如果李將軍把這份恩情轉贈給別人,比如說我,那又怎麼樣?」王琚突發奇想,覺得自己有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申屠賈沉思了片刻,方道:「報恩本是義舉,我欠李將軍的是一份恩情,即使他轉贈給你,我也不過是替你完成一個心愿而矣。」

「大丈夫要一言九鼎才是。」

「你這話說得早了,得李將軍發話才是。」與王琚的志得意滿相反,申屠賈覺得非常的不痛快。

王琚讓申屠賈在他走後再現身,卻在外面與那個水蛇腰的僕役嘀咕了幾句,又往那人手中塞了不少的銅錢。

當王琚走到浴館門外的時候,只聽身後一聲慘叫,那個僕役細皮白肉的裸體被申屠賈越過板壁丟了出來。王琚為自己的惡作劇感到非常的好笑,他雖然說不清楚因此會得出了什麼樣的結論,但這結論對申屠賈有利是可以肯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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