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士 第四節

申屠賈此刻倒是十分的清閑,他將準備工作分派給臨時招來的十幾個卷包兒廚子,這些人都是他以往用過的,干起活來確也頭頭是道。

今天是他的大日子,申屠賈特地穿了一件長長的白葛衫。

獨自佇立在水邊,他的心中泛起一陣陣的寒意,同道義士們皆是白衣相送,易水邊上雖是車馬如雲,但都默然無語。此去強秦,為天下人除去一個暴君,自己絕無生還的可能。河畔一別,便成永訣,此乃大丈夫義所當為。申屠賈只感覺到異常的興奮,看到一旁身材瘦小的秦舞陽不知是因為天寒還是恐懼,只在那裡瑟瑟發抖,他不禁仰天長嘯,自己受燕太子知遇大恩,所謂義重於生,捨生可也。

「席上打起來了。」傳菜的侍女突然跑回來大呼小叫,打斷了申屠賈的遐思。

「誰和誰打起來了?」

「是李將軍和竇大人。」

莫非是這本是一場鴻門宴?那自己扮演的是項莊還是樊劊?要被殺掉的沛公又是哪一個呢?看起來李將軍對他還是心存疑忌,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還沒有向他交代刺殺的目標。

申屠賈叫過一個卷包兒廚子接下手中的竹枝,讓他代替自己轟趕熱鐵板上的一群驚恐萬狀的琢州白鵝,並交代道:「盆里的料汁少了就添滿,讓它們喝個飽。」

安排好廚中的事情,申屠賈在銅盆中凈了凈手,又用布巾蘸了蘸額上的汗珠,然後解下皮圍裙,露出裡面纖塵不染的白葛袍。恩人的生死在這時已經不重要了,他死也是為了全大義,只要他能夠完成恩人的心愿。雖然他此時還不明白李將軍謀的是何等大事,但一忍十二年,訓練出一柄大鐵椎,那必是翻天覆地的壯舉。

當申屠賈來到筵前,爭鬥已經結束。李將軍的左臂上有兩處白粉點,對面衣著華麗,長身如鶴的青年左胸上也有兩個白粉點。

李將軍將木劍抱在懷中,向長身青年一叉手,道:「竇公子,承讓了。」

竇懷貞見自己的兒子也落敗了,面色十分難看。他將手中的木劍一甩,向下招了招手,道:「李將軍不愧是京都第一劍客,你來和我這家人試試。」

說話間,場中已站出了一個矮壯的漢子,手中提著兩柄熟銅錘,人們一看便知,這是個膂力過人的傢伙。

以大唐的風尚,竇懷貞這是一個十分無禮的舉動。大家同為貴官,如果與家人動手過招,未免大失身份。

李將軍向上席望一眼,發現太平公主正饒有興味地盯著場下的漢子,知道他不下場是不行了。

申屠賈這時向上緊走幾步,對李將軍道:「將軍,讓小的試試。」

申屠賈一言,提高了所有人的興緻。李將軍感激地盯了他一眼,低聲道:「當心。」

從這一聲叮囑中,申屠賈聽出李將軍沒有把自己當僕人看待。如是對僕人,就應大聲斥呵:「別給我丟臉。要是輸了,小心你的皮。」等等。

再者,申屠賈以家人的身份替主人出頭,即使輸了,李將軍也不丟面子。

申屠賈來到堂前,提起他事先放在階角處的大鐵椎。眾人一見他這方方楞楞的兵器,不禁轟的一聲讚歎。與申屠賈的大鐵椎比起來,對手的銅錘就好象是兩隻落秧的紅籽甜瓜。

申屠賈慢慢地向場中走去,回首想從李將軍的眼神中看出自己的使命,到底要殺誰?然而,他看到的只有緊張。

這種當庭對壘並非申屠賈所長,多年來他練就的是博浪沙椎擊秦始皇副車的那絕命一擊。

對方似乎也對申屠賈手中的這柄大傢伙有些膽戰心驚,大聲對申屠賈道:「小子,你是要文比還是武比。」

申屠賈不是軍人,更不是劍俠,他不懂得什麼文比武比之說,便大大方方地答道:「你說怎樣就怎樣。」

申屠賈外行的回答讓堂上的客人一陣大笑,太平公主更是笑得渾身肥肉亂顫,叫道:「小李,你從哪弄來這麼個憨貨?」

李重渙的面上有些個羞澀,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這樣吧。」太平公主出面作和事佬兒了。「你們倆個先文比,後武比。」

太平公主對白衣勝雪,滿面激憤,勇於替主人出頭的申屠賈大有好感,不想他受傷害,所以,只好放棄了時下最流行的這種血淺筵前的樂趣。

太平公主定下的比斗規則是:先比以錘擊物,看誰的鎚頭子硬。如不分勝負,再比以錘擊錘,看誰的力量大。這種比法,可說是對申屠賈偏袒到了極點。不過竇懷貞並未因此抱屈,只要能引太平公主一笑,死上十個八個的家將他也不會心痛。

竇懷貞的那名家將讓人抬上一條鋪階青石,寬二尺厚一尺。只見他雙錘如流星般砸將下去,青石當即斷為兩截,著錘之處的石頭全部碎作拳頭大小。

申屠賈看罷那人的表演,鼓掌大聲喝采。但他不會這種粗人的把式,他回到廚下取來了一隻二三十斤重的北瓜。此瓜產自西域,是他為這次盛筵準備的一道名貴佳肴。

他將那瓜在石階上安放穩當,瓜頭朝向自己這面,然後,他手中緊握大鐵椎向前直擊,眾人能夠清楚地看到,但見他在將要擊中而尚未擊中之際,手腕一抖,鐵椎便在瓜頭處停住了。那大白瓜似乎是受到鐵椎的震動,在眾人的眼中彷彿是要活了一般,很像是蠕動了幾下,也可能並未曾動過,或許是眾人在椎風之下看花了眼。

身為當朝劍術第一人的李重渙看出了這裡面的難度,當即咬住下唇,未發一聲。而少年時也曾任俠使氣的郭元振似乎也看出了一些門道,他不禁為申屠賈大聲喝采。

同是劍術名家的竇懷貞卻將雙目緊盯在申屠賈的大鐵椎上,出人意料地也喝起采來。

「這算怎麼一回事情?」太平公主不懂這些,不滿道。

申屠賈用目向李重渙望去,見李重渙向他微微搖了搖頭,他明白了,今日不是自己報恩殺人的日子,便道:「小的只是個廚子,今天在筵前獻醜,不過是博公主和各位大人一笑罷了。」說著,他伸手抓住瓜蒂,將瓜提起。

堂上眾人這才吃驚地發現,申屠賈手中那隻長大的北瓜似乎正在慢慢地起著變化,不一會兒,原本橢圓形的北瓜竟變成了梨形,好似一隻盛滿了葡萄美酒的皮袋。難道說北瓜的瓜瓢竟被他這一震便震成了汁水不成?

申屠賈舉起這隻奇形怪狀的白瓜向堂上眾人道:「這道菜的名目叫作『北瓜釀鴨子』,待會兒小的把瓜瓢倒出來,在裡面裝上一隻肥鴨,然後上鍋去蒸。讓瓜的清香浸入到鴨肉裡面,那會非常的美味。」

申屠賈回到灶下時,鐵板上的琢州白鵝已經飲下三大盆他用醋、姜、蜂蜜、醬汁等調製的湯料,腳掌也已脹大如扇且白嫩似玉,內中血脈如縷,凄艷動人。

「凈鐵板,加火!」申屠賈試圖用這一聲斷喝壓抑住胸中翻滾的萬丈豪情,使自己回到名廚的心境中來。

鐵板一霎時就變得微紅,眾鵝拚上最後的力氣將腳掌輪留提起。

「過酒!」

六名廚子環踞四周,將口中所含陳年佳釀向鐵板噴去,同時伸出雙手,抓住鵝頸。

微紅的鐵板上頓時騰起一團團濃香氤氳,中人慾醉的酒霧。

申屠賈手持兩把雪亮的尖刀,將一干過酒後染上一抹酡紅的鵝掌紛紛割下,出骨改刀也在一轉眼間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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