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士 第二節

唐玄宗先天二年春天,也就是當今皇上李隆基起兵誅殺韋氏之後不到三年,京都長安流傳著這樣一首歌謠:「申屠氏鵝肝,顧三娘琵琶。西明寺牡丹,太平公主家。」講的是人生最美妙的四種內容,即品嘗申屠氏的蜜炙鵝肝,聽名妓顧三娘演奏琵琶,到西明寺賞牡丹,住太平公主那樣的豪華府邸。

長安東市松鶴樓的掌柜近幾日喜心翻倒,他接來了一尊活財神。自從他將申屠氏蜜炙鵝肝的招牌菜從西市的裕德店挖過來,他是實實在在地日進斗金,這使他每日里臉上笑出的皺紋好似新出油鍋的饊子。這位名廚申屠氏正是申屠賈。

申屠賈十分興奮,他終於能夠為恩人做一件大事了。他穩住心神,先活動手指,次及手腕、臂肘,然後解下他在廚中穿的罩衫,露出裡面如雪的白衣。白衣勝雪,這是義士最適宜的裝束。

他端起那盤著名的魚炙,邁步走上台階,走向武士如雲,刀兵如林的大堂。

在門邊,兩名武士伸臂將申屠賈攔住。他們仔細地捏遍了申屠賈每一個衣角,抽去他發上的竹簪,又逼他啜了一口魚炙的湯汁,這才向大堂裡面揮了揮手,放他進去。

今日當死的那人正獨自高坐在大廳的盡頭,主人已經避席而去。

申屠賈暗自告誡自己,把心放平,步子要穩。他對藏在魚腹中的那柄利刃並沒有多大信心,雖然那利刃名氣甚大,但他對自己的腕力有信心。

千萬記住,那人的身上內穿狻猊寶甲,自己一定要用漆盤下的餐巾裹住魚頭,以防手滑。魚頭早已被鑿空,那裡藏的是劍柄,短劍的鋒刃藏在魚腹中。申屠賈打算連魚一同抓起,只要把力量集中在一點上,就一定能夠刺穿那具套著寶甲的活屍。

申屠賈伸出的手被炭火燙了一下,這才將他驚醒,又在做白日夢。自從三年前來到長安,一直沒有打聽到恩公的下落,而他愛白日做夢的毛病卻越來越嚴重了。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如果再找不到小李將軍,他真的要瘋了。

申屠賈總是在夢中將自己當作歷史上最著名的刺客,而完成的卻是小李將軍交代的任務。

如果他當真瘋了,那真是可怕。一個揮舞著大鐵椎的瘋子,一個一生只為一個目的活著的殺手,那就是他申屠賈本人。

已經過去十二年了,申屠賈的鐵椎早已練成,眼下,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在五十步開外擊碎一株倆人合抱的槐樹,屆時他只要不是擊中副車,就絕不會有辱小李將軍的使命。

與小李將軍分別之後,申屠賈的生活非常緊張,他要學廚藝養家,又要練鐵椎,學義理。申屠賈以為,最初三年恩人未來尋他,是因為他武藝不精,義理不明,怕是臨機無功,反召禍患;而後三年,他認為大約是恩人想他有慈母需要奉養,不便讓他做亡命之事;母親去世後他守制三年期滿,恩人仍沒有來尋,如此看來,恩人必是有難。只是這次上京又尋了三年,還是沒有恩人的音訊,這使申屠賈有些怨恨自己,「也許恩人來揚州尋我,卻不知我已上京尋他?或許恩人有什麼難處,不能來尋我?」

因為是招牌菜,申屠賈的炭爐就設在池座邊兩根漆柱中間,像是個小小的歌台。他每日在此只做兩件事,烹制佳肴,兼以冥想。而他的大鐵椎就是他便當的砧板,這塊奇怪的砧板現在已經成為這位名廚的標誌之一,他的另一個獨特的標誌是一襲雪白的細麻布胡式長衫。

然而,松鶴樓的掌柜不喜歡申屠賈這個人。這個人太孤寂了,不像大多數的廚師那樣好熱鬧。而且,他沉思時的神情很像是荒原上的一匹飢餓的狼,尤其是在那灼灼的目光中,發散出的是一種近乎狂熱的信息。當然,這也是一個英俊的青年,一襲白衣穿在他身上如玉樹臨風。可惜!可惜!

申屠賈熱愛他的這門兒手藝,廚藝是他人生中的重要享受,可以讓他充分地發揮自己的創造性,這就如同他練大鐵椎一樣,練武報恩是他的生命。廚藝與報思是他生命中的兩大支柱,他也從中享受到了無限的樂趣。

申屠賈從身後的漆盒中取出新鮮的鵝肝放在那柄大鐵椎上,用竹刀將鵝肝細細地剞上花紋,然後浸入加了四川井鹽和蘇子葉的上好的西涼葡萄酒中。這要浸上一盞茶的功夫,使鵝肝入味而又不僵,然後在它表面刷上薄薄的一層棗花蜜,再架到棗木炭上去烤。烤到鵝肝將熟時,在炭上灑下幾支松針,借松針清香的煙氣翻轉著略略一熏,便成了。

不過,今天的下酒菜有從揚州剛剛運到的名菜:金齏玉膾,那是將鮮鰣魚臠割成細絲,拌以金橙皮的碎粒,腌制而成。這道菜,顏色鮮艷,美味無比。另有一層原因是,金齏玉膾歷來是上用貢品,只這兩年尋常官員才剛剛能嘗到,有這樣的機會,任誰也不會放過,所以,今天的主菜蜜炙鵝肝上得只怕還要遲些。

「哎喲!我一個人兒的李相公哎!將軍大人!您可想死我了。您老人家小一年沒來,我都要替我的這些好菜擊登聞鼓喊冤了。」

聽店掌柜一陣暴雨般的甜言蜜語,申屠賈連忙定了定神,該忙生意了。他絕不能因為自己的心事影響他的傑作,讓慕名而來的客人失望。

但他並不用著急,這樣的貴客進門,照例要上茶,凈面,選酒,有好一陣忙活。

「大膽的混帳東西!」

不知因為什麼,新來的客人正對著店掌柜大發雷霆。

「你竟拿捏起來?漫說我向你借個廚子,就是我斬下你項上這隻溺壺,也不過是兒戲。」

申屠賈駐目向上望去,驀地,只覺自己的心彷彿手中的鵝肝一般油烹火燒起來,上面發火的客人此時剛好轉過臉來,左頰上那顆鮮紅的硃砂痣一下子映入申屠賈的眼瞼。

已經十幾年過去了,小李將軍比當初胖了些,但還是那樣一副冷峻的面容。

他終於來了。申屠賈不顧一切地一躍而起,竟將一盤剛剛烤熟的鵝肝掀翻在炭火中。

上面坐的正是自己十幾年來日思夜想的恩人。

突然,申屠賈又硬生生地穩住身形,告誡自己,不要慌,不要慌!恩人沒有直接來找我,而是間接地向店主人借,這說明恩人必有難言之隱。也許他已經身在危險之中,來找我搭救。

申屠賈假借慌手慌腳地收拾已被炭火燒出焦臭氣味的鵝肝,頭腦中卻在飛快地思索。

「李將軍,您老人家要摘小老兒的瓢兒確是兒戲。」店掌柜的語調一下子變得不卑不亢起來。「可是,在這長安城裡面任誰都知道,這松鶴樓是左都御史竇懷貞竇大人他老人家的產業,凡人多少都給點兒面子。」

這個竇懷貞是當朝權勢熏天的太平公主最寵信的大臣之一。在如今這麼一個政局變幻不定的時候,沒有人會去冒死開罪於他。

店掌柜是個在市面上混了幾十年的老油條,他知道這位李將軍雖然官職不高,卻是太宗皇帝的皇孫,也同樣是太平公主的親信,所以,他很客氣地給了李將軍一個台階,道:「您老人家莫不是拿小的戲耍吧?您看看,我倒當真了。今兒個小店有剛到的活鱖魚,您老人家品一品,給題個好名子。」

請高官、名士為新菜題名,這在唐代是一種相當高的榮譽。若在平日里,以李將軍的身份,為松鶴樓這樣在京里數一數二的大酒樓品題菜名還差一點資格。特別是在這個時節,為從杭州運來的活鱖魚這樣名貴的菜品題名,至少也要同中書門下三品,也就是當朝宰相來題名才夠資格。

李將軍顯然不是個好說話的人,他只揮了揮手,似是表示不屑,哼了一聲,從席上一躍而起,向門外走去。在經過申屠賈身旁時,他向申屠賈盯一眼,但未做任何表示。

申屠賈也未從李將軍的目光中看出他的用意,只是覺得李將軍這一眼看得很深,大有深意。恩人當真是一個做大事的人,這麼沉得住氣。

申屠賈用絕大的毅力控制住自己,不要衝動!不要衝動!恩人終於找到我了,不要因為一時衝動而給恩人帶來傷害。他發現自己終於修鍊成為一個沉毅的人,恩人應當為他沒有看錯人而自豪。

李將軍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大名如雷的廚子會自己找上門來,而且帶著行李。

「你在松鶴樓每月多少工錢?」他問。

前廳里只有李將軍與申屠賈,引申屠賈進門的僕人已經離去。李將軍是不是小心謹慎得有些過分了?申屠賈為了向李將軍報恩已經等了十二年,一旦事到眼前,他真有些激動得不能自已。他希望李將軍當即就給他下一道命令,告訴他誰是他申屠賈的第一個刺殺目標。

申屠賈向四下里看了看,廳堂左近沒有人,也沒有什麼惹眼的東西。表面上看來不像是有人在監視他們。還是小心些好,自己剛入府中,一切聽李將軍安排好了。

「小的平生所為只是為了一個義字,」這是申屠賈在回答李將軍的那個有關工錢的問題,他要讓李將軍知道他已經準備好一切,隨時可以上陣拚殺。「工錢不重要,有吃有住即可。」這是說給可能的監視者聽的。

「不管你在松鶴樓有多少工錢,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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