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 第九節

已經過了一個多時辰,太子自來到崇文殿便靜坐在几案邊批閱公文,這中間只有一名十幾歲的小太監偶爾進來看一看火盆,剪一剪燭花,太子動也沒有動過。

常百興平平地伏在樑上,心中很是佩服太子的耐性。在出門之前,常百興到他在永興坊租的落腳處仔細地做了一番準備,他將隨身的革囊檢視了一遍,除了翻牆越脊,撥門撬鎖的工具外,所有可能會傷人的玩意兒全被他取出留在了房中。

如此行事常百興有自己的道理,一來,在目睹了太平公主的無情與惡毒之後,他從內心深處感到非常的不安,這使他難以決定自己往後如何行事;二來,太子東宮的警衛甚嚴,一旦失手被擒,他革囊內的工具只能證明自己是一個偷兒而已,也不至於被懷疑成刺客。

崇文殿和宮中的其它主要建築一樣,一言以蔽之,就是一個大字。且不說殿堂高大,就是房梁、椽瓦、門窗、几案無一不大。常百興就將身子隱在崇文殿寬大的穿樑上,這穿梁早在太子到來之前,甚至在小太監們進來打掃那本已纖塵不染的坐席、几案之前,就被常百興用一塊濕巾抹拭得乾乾淨淨,免得他伏在上面的時候不小心吹下灰塵。

讓他感到難過的是,太子就坐在他身下不遠處,所以,他連小指也不敢動一動。

住這麼大的房子真是遭罪,地上的兩隻火盆也許太子爺能感到一點點熱氣,樑上的常百興可有些受不住了。一個多時辰下來,他只覺得周身酸痛,身上那件青羊皮的短襖根本擋不住殿中的陣陣寒氣。

不虛此行的是,常百興終於有機會可以就近觀察這位長安城中眾說紛紜的當朝儲君了。

李唐一家的皇子皇孫常百興曾見過幾個,也曾去檢視過他們家中的財寶,總的印象是這一家中的子弟大多都能顯露出一種迥異於常人的高貴神氣,這不是家資萬貫或高官顯爵帶來的那種眼高於頂的傲慢,而是那種出自天然的閑適與不經意,當然,還有就是他們共有的文弱的性格。有關這一點,在已經逝去的高宗和中宗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他們都是被自己的妻子控制住並被奪取了手中的權力。

太宗皇帝當年的英武在他們身上早已蕩然無存了。

太子的年紀比常百興要小不少,看上去大約二十齣頭的樣子,因為常百興所在的位置略略偏東,所以,當他探出頭去的時候可以清楚地看到太子的側面。

太子的神情很專註,雖然案上的文牘甚多,但他一件一件地仔細批閱,還不時地在一軸素絹上做一些簡短的筆記,顯得不慌不忙。

常百興心想: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是六個月前英勇果敢,聯絡英豪,一舉消滅韋氏家族的臨淄王?還是自覺不是長子而因為功勞承繼大統,處處小心,膽小怕事的太子爺呢?

「殿下,」小太監在御案邊躬身道:「奴才能不能取個銅吊子來在炭盆上燒水?外面的天氣太冷了,從廚下走到這裡,茶水就涼了。」

「嗯。」

「另外,姚大人在殿外求見。」

「請他進來。」太子站起身來道。

姚元之身兼太子少傅的職務,所以,他在夜裡叫開宮門並不會引起物議。而太子起身相迎,這也深合大唐尊師重道的傳統。

太子的話音未落,姚元之已邁步闖進殿來,聲調急迫地對太子道:「太平公主要動手了。」

「姚卿先不用急,我那位姑母每天都想動手除掉我。你先看看這個。」太子從案上取了一件公事給姚元之。「去年一年,淮北大旱,加上近幾年政事不穩,地方官員變動甚多,以至農政荒蕪。從上洛、淅陽,一直到琅邪、下邳十幾個郡,臘月時谷價已經漲到平均九十六文一斗,而有些地方竟漲到了一百餘文。這種情況已經與貞觀十二年巴、蜀大旱的早期現象十分相似,如果河南諸州民情不穩,你說會出現什麼情況?」

姚元之許是被太子對民情的關注所感動,暫時忘卻了他帶來的可怕消息,低頭沉吟不語。

姚元之身為中書令,朝中所有政令、詔旨都是由他所領導的中書省發出,像兩淮谷價暴漲這樣的大事,他應該比太子早得消息才是。

看來,太子在他父親登基剛剛半年的時間裡,已經建立起自己的情報網。

顯然,太子的精明已經超出了姚元之對他的了解。面對公私兩面都如此嚴峻的形勢,姚元之不能不審慎對待,他沉吟了半晌,在心情恢複平靜之後,從容答道:「若在往年,好在受災的面積不算太大,朝廷開洛陽倉賑濟,應該能夠解決問題。但去年關中大飢,洛陽倉中如今已是空空如也。催促漕運也不可行,漕運每年是三月起運,七月回程,而且今年天寒,封凍得早,漕船即使能夠起運,也進不了河南道,所以,只能另想辦法。」

姚元之向來以當廷應對機敏著稱,他的腹中這時已有了辦法,方才一番說辭,只是文章的引子。

太子沒有做聲,靜靜地等待姚元之下面的話。太子知道,在政事處置與吏治方面,姚元之向來有辦法,只不過他有一個習慣,就是在他陳述自己的真知灼見之前,總是要把各種可能的反對意見先行否決,這也是近幾年朝堂紛爭不斷造成的一種壞習慣。年輕的太子又為自己對臣下的了解感到興奮。

「眼下臣倒是有一個主意。」姚元之說著先向太子告了個罪,便徑自在太子身後的擱架上取下一軸地圖,在几案上展開來。「江南諸郡今年的田賦已經大致征齊了,我們可以先行徵調潤州、常州、蘇州、湖州和杭州的田賦,分別由地方官員督促使用民船沿漕渠起運,如果他們能夠到達泗州的宿預,最好能夠運抵下邳,問題便解決了一半。洛陽左近諸州問題,一方面可以在下邳就地平價發賣不斷運抵的漕糧,另一方面,我們可以假借洛陽城已經過高的糧價,由官家出面就地大舉收購,吸引糧商向洛陽運糧。這樣雙管齊下,今春河南、都畿兩道就不至於太難過了。」

太子沒有立刻表示什麼,沉吟了半晌才道:「只是糧價居高不下,升斗小民們就太可憐了。」

「關於災荒,高祖、太宗早有遺訓,本朝也有制度,況且至今尚未成災,我們完全有時間按朝廷法度行事,可以降旨由地方官平調一部分穀米給貧民,再看災相大小,相機減免今年的田賦便是。我想,只要漕糧運送及時,糧價到三月必然會降下來。」姚元之應對如流。

「明早奏明聖上,就抓緊辦吧。」太子對姚元之的辦法十分滿意。

聽了下面君臣的一番對話,卧在樑上的常百興大有感觸。如果當朝之人都有這樣的仁慈,老百姓的日子一定會好起來。

「你剛才講到我姑母?」太子問道。

「我今天得到的消息,太平公主僱傭了一個殺手來刺殺太子殿下。」

「消息可靠嗎?」

太子的語調過於平靜了,這不由得使姚元之產生了幾分疑慮。人們常說伴君難,實際上難處就在這種由於相互的不了解而產生的猜疑上。太子過分的鎮定連樑上的常百興都聽出了問題,對於在朝中爭鬥了幾十年的姚元之來說,他能夠十分清楚地聽出這其中顯然隱藏有他所不了解的東西。

姚元之此時心中所想的並非是如何保住太子對自己的信任,而是如何使太子早下決心,徹底剷除太平公主的勢力,早日繼承大統。

於是,他從坐席上站起身來,向殿中的小太監揮了揮手,將他趕了出去,然後轉過身來,面對面色沉靜的太子,道:「有一件事情,本來早應稟明殿下,但我又怕有礙殿下純孝的名聲,所以,雖然一直在進行,可並沒有報告殿下。請殿下恕臣下擅專之罪。」

樑上的常百興見到姚元之誠惶誠恐的樣子心裡很是有幾分快意,日前他與姚元之郵面時由於心中的畏縮而產生的怨恨此時也釋然了。

太子的心中也同樣十分的滿足。姚元之終於放下了架子,不再把自己當作不懂事的紈絝來看了。這樣對君臣都有好處,可以彼此間敞開心扉,共大事,成大業。

「姚卿請繼續。」太子沒有如以往那樣起身請老師坐下。如此君是君,臣是臣,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轉化。

姚元之面色凝重,斟字酌句地講道:「去年十月立太子時,太平公主懼怕太子英武,想立尊兄宋王為太子,雖然沒有成功,我怕她不會就此甘心,早晚會有行動,以圖大位。從那時起,我就在尋訪一個可以幫助我們解決這一難題的人,去年臘月我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人,也向他布置了任務。就在今天下午,我還與他見過一面,他一切都已準備好,只等太子的口令。」

「你是說僱人殺掉我的姑母?」

「是的,如果不這樣,公主遲早也會派人來刺殺太子殿下。」姚元之的態度十分堅決。

「太平公主畢竟是我的姑母。」太子看來並不滿意姚元之自做主張。「至於說她老人家買兇刺殺我,對她來講也同樣不是上策。」

「而我已經得到了消息,說是太平公主將在上元夜起事,廢除東宮啊。」

再過幾日就是上元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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