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 第八節

「您家,昨兒您家沒去平康坊看看?聽說昨晚平康坊有春宮戲,您家要是去了,一定大飽眼福。」

從太平公主府上踩盤子回來,常百興憋了一肚皮的晦氣,原想睡個好覺,晚上到太子宮中再去看看,誰想這個殷勤過分的茶役天光剛亮就來叫門,讓他當真有些哭笑不得。

「今兒您家打算殺些什麼東西,小的好去預備。」

「滾一邊去,不殺了。」

「明兒呢?」

「滾。」

常百興在懷疑自己是否有勇氣去殺死一個活生生的人。

他決定今天到太子每晚辦公的崇文殿中去看一看。這十幾日,常百興穿梭於太平公主府與太子東宮之間,進退路徑,規避方案也都已想好,只是他還沒有見到過太子的真容。

太平公主那裡護衛的禁軍雖多,但疏漏之處也很多,來往很是便利。然而,他暗中觀察了幾日後,對太平公主這個人並不欣賞,尤其是太平公主以官位和金錢駕馭大臣的方式讓他反感。

常百興這十幾日里調動了他在長安的所有關係,為他仔細地搜集有關太子和太平公主兩大營壘中的情況,從各個方面得出的結論都顯示出太平公主在力量對比中佔有相當大的優勢,而且這種優勢還有進一步擴大的可能。

首先,太平公主自她母后武則天當政時就處於權力的中心,經歷了中宗、韋氏,以至於當今三朝,使她在朝政中的權力有增無減,可以說,太平公主對中央政權的了解與操縱政權的手法之熟練,當朝無人能比。

與之相反,太子李隆基久任外官,年紀輕,見識淺,雖曾貴為臨淄王,但在他調任京官之前對中央政權的運作幾乎是一無所知。太子入京不過一年。

其次,太平公主參政幾十年,文至宰相,武到大將軍,受過太平公主或她們武家賞識提拔的大小官員不記其數。雖說太平公主為政腐敗,但這種觀點只是一種發自於平民的無力的怨恨,在太平年代裡,這種怨恨不會解決任何問題,相反,她的腐敗卻很實際地為她編結了一個雖不十分牢固但相當龐大的利害攸關的關係網。

太子就沒有這麼幸運了。他當初的政變不過是藉助了與他私交甚厚的幾位低級將領和人們對兩朝婦人當政的反感,更多的助力還是來源於他如今的對手太平公主。如果當時沒有太平公主的支持,太子如今早已作古了。

最後,當今皇上是太平公主的親哥哥,更重要的是這位皇上一向認為他的皇位失而復得,全都得益於他的這位能幹的妹妹,所以,自太平公主親自從寶座上將少帝提了下來,還皇位於當今皇上時起,這個政權就註定了要有太平公主的一半。

而李隆基的太子之位卻並不穩固,這是因為他並不是長子,他的上面還有兩位兄長活得好好的。李隆基的這個太子之位是一個酬佣,是酬謝他對皇上的擁立之功的,所以,一旦太平公主的勢力夠大時,「自古傳位於嫡長」便是廢除他太子地位的最光明正大的理由。

可以舉出的理由還有很多,常百興認為,歸根結蒂一句話,太平公主在局面上佔有相當大的優勢,太子李隆基多半地位不保。

這樣的結論並不是常百興想要得到的,他甚至於害怕自己得出的這個結論。以常識而論,不管日後事態如何發展,他必須在兩人決裂之後站在勝利的一方才能保命。然而,如果他刺殺太子成功,幫助太平公主取得了政權,常百興並沒有把握保有自己的性命和錢財,因為,他只是太平公主的一件小小的工具而矣,大事成功之後,太平公主完全可以把他拋出來再利用一次。

常百興暗想:常百興啊常百興,到那時候你就是刺殺太子的真兇,在酷刑之下又不得不指認太平公主的政敵為同黨。這一手,太平公主的親娘武則天就曾用過,而且非常的有效。

如果他站在太子一邊又怎麼樣?自從去年六月里誅殺韋氏一族,扶助他的父親登基之後,太子李隆基再沒有什麼作為,相反,太子表現出的卻是出奇的孱弱與畏縮。面對太平公主的種種欺壓,他表現出的只有忍讓、退避。倒是全力支持太子的兩位大臣——宋璟與姚元之表現出了極大的勇氣與才幹,不論是在整頓吏治上,還是在維護太子的尊嚴上,他們都顯示出非凡的勇氣與智慧。

然而,常百興十分清楚這些貴胄公子們是怎麼一回事,與他們共事,倘若成功,功績、榮光全是他們的;如果一旦出了錯處,替死鬼必定是自己這樣的平頭百姓。

可是,如果太子近幾個月的軟弱表現只是一個假象,只是為了迷惑勢力強大的政敵,使他們喪失警惕,而他本人確確實實就如他六個月前所表現的那樣英勇果敢又怎麼樣?倘若當真如此,大唐就會有幸出現一位了不起的中興之主了。

為此,常百興打定主意,一定要見上太子一面,親眼看一看太子的為人,也好為自己日後的行動做出安排。

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自臘月二十八兩家對頭給他安排了任務之後,至今再沒有人找過他。

「您家,有貴客來訪。」不知何時,茶役悄沒聲地出現在門外。

常百興打開房門,見來人非是他人,正是自己剛剛想到的人物之一——姚元之。

姚元之矮胖的身材上今天穿了一件華麗的錦袍,頭上戴了一頂同樣華貴的軟腳襆頭,腳上是一雙京里有名的軟牛皮製的懶靴。這種靴子的靴幫甚矮,易於穿著,是近幾年世風日漸浮華的產物。

穿著姚元之這樣裝束的人在長安西市上最多,這也是京城中特有的一種人物,是那種每日醒來只為尋找樂事的有錢的閑人。不論在何年代,這種人京裡面最多,也正因為如此,姚元之的這個樣子才不會引人注目。

當著茶役的面,兩個人都顯得十分的客套。常百興立在門首叉手問訊姚老世伯安好;姚元之也守著京里人多禮的規矩,從常百興昨晚的好夢一直問候到今晨的樂事。

等到關上了房門之後,姚元之從錦袍寬大的袖中摸出一張桑皮紙來遞給了常百興,而後,客氣地道了一聲「有僭了」,便老實不客氣地坐在了坐席的上首。

紙上的引首處寫著「府邸」兩個字,下面是一幅地圖。顯然,這是一幅全憑記憶繪製的草圖,繪圖的人對所繪之處並沒有很清楚的了解,圖中多處都有塗改的痕迹。不過,常百興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是興道坊太平公主的府邸。

常百興回身從行囊中取出一隻小小的竹管,與姚元之隔著小几坐了下來,道:「您老看看這個。」他從竹管中倒出一個不大的紙卷,展開一看,赫然便是太平公主府邸的詳圖,在地圖的角上綴有一個小小的府字。不過,常百興的這張圖是用棉紙繪成之後,又敷過一層蠟液,這樣就不怕被水浸毀了。這種樣子的地圖常百興還有一張,只不過那張圖上綴著一個小小的宮字。

兩張地圖略加比較,便顯出了專業水平與業餘愛好者的不同了。姚元之連連點頭稱讚:「好!好!活兒準備得不錯,我沒看錯你。」

「該當效勞。」常百興的心中卻在暗暗地咒罵姚元之給他找的這件麻煩事,毀了他平安的好日子。只這心中一分神,常百興便問了一句不該問的話:「姚大人,該不是這兩日就動手吧?」

「怎麼?有什麼不妥么?」

「那倒不是,我只是好奇罷了。」該死,又說錯了話。常百興被這老人內在的威嚴和事情的危險性弄得有些不知所措,連忙又道:「總是等在這裡,我怕有些什麼閃失,誤了您的大事。」

「如果你有什麼擔心的,我可以給你找個穩妥的地方。」

「算了,我還能自己照顧自己。有什麼話您老人家還是就此吩咐吧。」常百興心想:他娘的刑部大獄裡最穩妥,我老人家被你安排進去,這一輩子就別想再出來了。

看出了常百興強壓在心中的緊張與畏縮,這讓姚元之有些猶疑起來,眼前的這個人與姚元之聽人介紹的那個俠肝義膽的刺客有些差異。也許這才是小興的本來面目,他一定是被這件大事給嚇住了。

姚元之一面給自己寬心,一面又加意地叮囑了幾句,「你應該知道,這一次的行動關係到大唐的社稷江山,所以,只能成功。」

說到這裡,姚元之有意停頓了一下,看一看常百興的反應,又道:「眼下太平公主也在加緊活動,如果我們在朝堂之上決出勝負,也就用不著你了。如果我們失敗,大唐就可能又變成大周,到那時我們就只能指望你了。」

「正月,二月,就看這兩個月了。」姚元之原本有些憂鬱的目光一下子如鷹一般銳利起來,對常百興道:「往後我不能再來這裡了,與你聯繫時我會派人來,拿著這個為信物。」

說著,姚元之抬起右臂,武則天所賜的數珠就在他的右腕上,那顆龍眼大的明珠在袖中氤氤氳氳地散發出一團寶光。

「是。」常百興強按住自己,沒有冒失地反問一句:如果你們到死也沒有結果,我也等在這裡嗎?

應該改一改自己這多嘴多舌的毛病。常百興內心之中很是對自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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