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 第四節

從太平公主長安賜第所在的興道坊出來,已經是坊門大開,街上行人如縷。

常百興沒有徑直回客館,而是向東穿過務本坊,進入了長安城內高等歌妓聚集的平康坊。與長安其它的街坊不同,夜夜笙歌的平康坊早上最是冷清,十字街上沒有什麼行人。

常百興在坊中的十字街口站下,倒剪雙手,像是很閑適地四下里望了一望,身後清靜的街道上沒有發現跟蹤自己的尾巴。他擔心的不是太平公主府上的人對自己不放心,而是擔心一些不起眼的好事之徒。如今長安城內政治空氣緊張得要命,有好幾股政治勢力都在暗中積蓄力量,現在兩股最主要的勢力已經找上了他,若是中途再殺出一路人馬,他就更難脫身了。

雖說身後沒有情況,常百興也不敢大意,他沒有再向東行,而是折而向北,出了平康坊再向東,沿著朱雀門前街遛達到東市,見四下里沒有人注意,這才閃身進了一家波斯邸。

這是一家常百興平日里常有往來的商號,主要是為他匯兌款項。在唐代還沒有現代意義上的銀行,商人們為了攜帶大筆現金出行方便,就發明了這樣一種匯兌方式,他們將現金存入資金雄厚的大商號,由大商家出票據到全國其它城市的聯號去兌付,商家從中抽取匯水。依唐代大制十六兩庫平秤,當時金價為庫平一兩折錢七千三百文,兩萬緡錢合金二千七百多兩,不用匯兌常百興是無論如何也帶不走這麼多黃金的,這是原因之一;第二,太平公主付給常百興的是一張二千七百四十兩黃金的戶部對票,常百興與戶部的往來僅限於暗中竊取一項,從無正常業務,所以,他自己出面絕對提不出這筆錢來。

波斯邸的老胡兒大約七十多歲,瘦瘦高高的,頷下留著一撮山羊鬍須,一臉的精明相。這老胡兒從高宗龍朔年間來到長安,在大唐經商五十餘年,很是發了一筆大財,與其他的胡人不同,他早已在大唐娶妻生子,如今已是子孫滿堂。近十年來,借著大唐政局不穩,人心惶惶的當口,他在長安廣置田產宅邸,很是一副安土重遷的樣子。也正是因為他的安居樂業,使得長安人相信他不會捲逃顧客所託的錢財,為此,他在幾年裡就成為了長安城內匯兌業務最大的幾家波斯邸之一。

「這筆錢有些問題。」老胡兒一臉的誠懇,對著太平公主的戶部對票道。

常百興是這胡兒的老顧客,雖說常百興不是個大業務戶,與他其它的客戶相比,他甚至不是個常年匯兌的二流顧客,但是說不上為什麼,老胡兒有些喜歡這個年輕人,所以,當常百興帶著這麼一筆出乎意料的巨款來找他時,他想給這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一些忠告。

「怎麼,這錢兌不出來?」常百興問。

「如果是偷來的,肯定兌不出來。」

「這是工錢。」因這老胡兒也是常百興散布在全國各地的牽線人之一,所以常百興對他沒有太大的戒心。

老胡兒搖了搖頭,道:「別拿我這老骨頭開玩笑了。開這麼大的工錢,難道要你到大明宮中將皇上偷出來?」

老胡兒在長安住了五十年,說著一口漂亮的京腔,除了改不掉的舌根發硬的西域羊肉調外,幾乎無可挑剔。

常百興用手指指點著老胡兒的額頭笑道:「你這個老雜毛,我只是讓你把錢提出來存在這裡,又不是讓你匯出去,你怕什麼?」

常百興這番話的意思是:只要錢還存在他這裡,即使這對票是偷來的,贓款沒有損失,他作為承辦匯兌的中間商便沒有什麼大罪過,至多不過開發公差們幾個辛苦錢而已。

「兌這麼一大筆款子,只有我自己親自作保人才行。」

「五分的傭金少不了你的。」常百興說的五分傭金,就是老胡兒可以從這筆款子中提取百分之五的酬金。

「只怕沒拿著那百分之五,反而丟了我的人頭。」

「什麼意思?」開玩笑歸開玩笑,常百興對老胡兒一生中在商場上積累的經驗還是相當的重視。

老胡兒捋著他的山羊鬍須慢條斯理地道:「咱倆個認識多少年了?」

老胡兒與常百興倚老賣老是有道理的,因為他識得常百興的父親,而且,當常百興從一個手法高明的普通偷兒正式晉陞自己為只接受委託業務的高手時,這老胡兒是他的第一個牽線人。

見常百興沒有接腔,老胡兒接著道:「這些年裡,你的工錢加在一起也超不過眼前的這個數,怎麼突然就長了本事啦?倘若偷兒能這麼發財,誰還會去做官呢?揚州刺史一年的俸祿,再加上他這一年裡貪贓受賄,能有這麼多嘛?實話說吧,到底是怎麼個事兒?」

「什麼也瞞不過你這老猴兒。」

於是,常百興很是得意地將這兩日發生的事情向老胡兒講了一遍。

「抱歉得很,事關重大,我就不提人名了。」常百興講得有些口乾,端起高几兒上淺淺的白瓷茶碗啜了一口,又道:「這事兒也沒什麼危險,如果幹不了,我給他們來個一走了之。」

隔著高几坐在胡床上的老胡兒聽完了他的講述,捋著鬍鬚沉吟了片刻,將放在高几上的戶部對票向常百興面前一推,道:「這一次我幫不了你,你找別家吧。」

「老雜毛,你好不識抬舉!把我存在這裡的錢都提出來,我一起帶走。」常百興勃然大怒。

「胡扯!我識得你是誰?我這裡能有你什麼錢?再要胡鬧,我把你送左衛衙門。」老胡兒這裡存有常百興的半生積蓄,大約在萬貫上下。

「你……,」常百興騰地從胡床上竄了起來。

「來呀。」老胡兒好整以暇地玩味著手中昂貴的白瓷淺茶碗,道:「把你袖中的繩兒拿出來,套在老胡的脖兒上。」

常百興驀地發現了一個自己往日從未注意的問題,他在黑夜中自信無比,卻從未在白日里與人正面對壘。這時常百興的勇氣還不如一條街上的莽漢。

「小小年紀,還和我玩這套鬼吹燈,給我坐著吧。」老胡兒站起身來,踱到常百興的面前,低聲道:「你連我這麼個糟老頭子都不敢殺,又憑什麼本事敢假冒小興接活兒?再說,太平公主和當朝太子就那麼容易殺?如果當真這麼容易,還不天天改朝換代!」

「你怎麼知道是他們倆人?」

「你當我每天坐在這裡數錢玩哪?我做這麼大的生意,連這點事情也弄不明白,還不早就賠了個凈光。」

常百興被這老胡兒的精明弄得有些迷糊了。

「孩子,我是為你擔心。你沒那個本事,卻弄出來這麼大的事情,該怎麼辦要先打定主意。反正如今你已經多一半是個死人了,錢什麼的就先別想了,保命要緊。」老胡兒很是語重心長地將常百興送出了波斯邸,見他向南走出東市,便也匆匆出了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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