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 第一節

常百興已經在太子東宮的崇文館殿脊上伏了一個多時辰,手腳早就凍僵了。

「該死的鬼天氣。」常百興暗自咒罵。

這時是大唐睿宗景雲二年(公元711年)正月初八,百官還都在休年假,家家戶戶也都守在暖和的地爐邊,為上元節做準備,沒有人願意在這麼個滴水成冰的時候走出房門。

幸喜自臘月二十八以來沒有下雪,要麼,明早怕是有人能踩著他的腳印跟到落腳處。常百興聽見一組巡查的衛兵又從殿前走了過去,照舊是清晰可聞的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和他們手中的長矛與鎧甲不時發出的撞擊聲。衛兵是四人一組,每燃一刻信香,約摸是念三百聲佛號的功夫,便有一組衛兵走過。

經過幾夜的勘察,常百興發現僱主提供的情報有許多重大的錯誤:其一,僱主告訴他太子李隆基每晚都會在東宮東側的宜春宮中與太子妃一起消磨時光。常百興花費了兩個夜晚的時間才發現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兒,至少是在近幾日,太子一直住在東宮西側的宜秋宮中的長生殿里,而且根本沒有女人侍寢;其二,太子每晚三更之後才回長生殿,在這之前,他從起更時分起就坐在宜秋宮南的崇文殿內,或是批閱公事,或是與值宿的侍臣們談話,從來往眾人嚴肅謹慎的表情上看,他們顯然不是在閑談。不過,這一切發現常百興並沒有告訴給他的僱主,因為他還沒有拿定主意該不該冒這麼大的風險做這筆生意。

他此時就伏在崇文殿西側崇文館的屋脊後面,仔細地諦聽著院中的動靜。他知道,與前兩次一樣,太子這會兒大約就要動身回寢宮去了。

果然,院中侍衛們一陣忙亂,宮中的女官們燃起宮燈守在殿前。常百興盡最大限度地側過頭來,將一隻眼睛露出屋脊望去,只見一個長身如鶴的青年從崇文殿中走了出來。前幾次常百興沒敢造次,只是在一邊偷偷地聽著太子一行人的動靜,今夜他無論如何也按捺不住好奇心,決定看一看太子的模樣。

遺憾的是,在宮燈微弱的光暈下根本看不清太子的面目,只看到他身著寬大舒適的常服和他們李氏皇族特有的安祥高貴的步態,以及幾十名行止小心的侍衛。

太子在女官和侍衛們的簇擁下穿過右長林門進內坊去了,崇文殿前只留下了幾名值宿的侍衛。

如果有人說在這樣嚴密的保護之下刺殺太子而又能全身而退,打死我也不信。常百興一邊暗自嘲罵自己,一邊慢慢地支起早已凍僵了的手肘,將上身的重量移到左臂,伸出戴著熟麂皮手套的右手捻熄了身前竹筒里的信香。

當他反轉手臂將竹筒插回到革囊里時,再一次感覺到新革囊的重大缺陷。這個新革囊比起自己早先使用的舊革囊來顯得太硬了,不但到處支支稜稜,而且總是從臀後向身前跑,使他取工具時十分的不便。他心道,如果不得不逃跑,有這麼個東西在身前絆腿,就是最笨的差役也會把自己拿住。再有一點,這個革囊上插工具的絆帶兒安排得也荒謬絕倫,開鎖的如意鉤放在了最上排,這很容易就會在自己取工具時被衣袖帶出來丟失掉;而割皮箱的皮刀卻插在了悶香和信香的旁邊,他娘的,若是夏天,割破了手指還點個屁悶香?

該走了。常百興又從身下移出了左手,讓前胸和雙腿緊貼在屋瓦上,腳尖卻不用力,只是本份地平放在那裡,這是免得不留意蹬碎了屋瓦,驚動守夜人。他的兩隻手將身前身後的每一寸地方都仔細摸過,看一看有沒有失落什麼東西,這才像一隻靈巧的暹羅貓一般起身循來路退回到殿角。仍然是像方才一樣,他將自己走過的每一片瓦都摸上一摸,確認沒有留下任何痕迹之後,方緣殿柱而下。

常百興出來做事從不慌張,也沒有必要慌張。他相信,只要在每一個環節上都夠細心,下足了功夫,如果不是上天有意要滅他,他絕不會失手。

一連幾天到太子東宮踩盤子,他都是沿著東宮的西牆走,因為,西牆的另一面就是皇上居住的太極宮。許是怕太子謀逆,皇上的宮城與太子的東宮之間的這道牆上竟連個角門也沒有。又因為這道宮牆是夾在兩宮之間,這裡巡查的衛兵也極懈怠。看來最強的地方正是最弱的地方,老頭子的話一點也不假。常百興想起了自己的爹,那個揮金如土,仗義疏財的老偷兒,一生偷遍天下,死時卻家無餘財,留給常百興的只是一身偷兒的技巧和他羅里羅嗦的一大堆瑣碎的經驗之談。

不過,日後在常百興自己的經驗中發現,他父親當年每一點不厭其煩的叮嚀都是他立身保命的良方。

東宮東北面的龍首山上是大明宮。隋初興建長安城時,因為風水的關係,他們將皇宮建在了長安城中地勢最為低洼的地方,加上城南的清明渠與城西的漕渠又都源源不斷地將渠水注入太極宮中的海池,這使得宮中潮濕不堪。所以,貞觀八年,太宗皇帝在宮城東北面的龍首山上,漢朝未央宮遺址的東面更高處修建了這座大明宮,作為頤養太上皇之處。從那以後,太宗、高宗、中宗等先皇在西京時都是住在大明宮。當今萬歲此時也住在那裡,因天后武則天去世之後歷中宗、韋後以至當今,政事頻更,短短几年間,政變就發生了四五次,所以大明宮四周的守衛十分嚴密。

如果打算從東宮的北面出去簡直是自投羅網。這一點他心如明鏡。

東宮南面是天街,也就是在宮城與皇城之間的一條極為寬闊的橫街,在這裡,白日里上朝的官員下值以後,整條街上鬼影子也見不到一個。因為太子的東宮在皇城的最東面,所以出了東宮的南門——嘉福門,向東再出延喜門便是永興坊,負責東城治安的左金吾衛就設在永興坊的西南角,與延喜門隔著一個街區。常百興當然不會從這些個宮門中穿過,實話說出來有些個好笑,只要是在夜裡,常百興回到自己的家中也必定是翻牆而過。再者說,三丈五尺高的長安宮城對於常興來講還不如一道門檻,門檻有時能在青天白日里絆他一個跟頭,而翻牆他卻從未出過錯處。

只要出了宮城事情就容易多了。大唐宵禁甚嚴,各街坊關閉坊門之後,沒有人膽敢在金吾衛門前找罪受,所以,金吾衛的門前除了偶爾進出的巡街兵士外,甚是冷清。從那裡溜過去對他來講真是方便得很。

常百興前幾日剛剛在金吾衛所在的永興坊內太常樂工的住宅區里臨時租了一個小小的獨門院落,作為他夜間從東宮踩盤子回來的藏身之所。

這會兒他回去,剛好可以美美地睡上一個早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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